与前立法议员何佩珠、张金陵、陈清动、张福元一席谈
文:邹文学
何佩珠
张金陵
陈清动
张福元
1959年新加坡举行自治邦立法议会选举,人民行动党赢得51个议席中的43席,是五十年代轰轰烈烈的反殖运动的一个丰硕成果。43名人民代议士来自不同阶层,形成一个很有草根性的阵容。岂料两年后,行动党领导层对于新加坡自治后宪制进展应走的路线呈现不同的意见。以李光耀为首的当权派积极支持马来西亚计划,以林清祥为首的左派人士认为马来西亚计划的条件对新加坡不公平,他们反对该计划,认为要是不能以公平合理的条件合并,最好是进一步为新加坡寻求一个完全内部自治的宪制。经过一番激烈的争论,左派人士被驱逐出行动党,另组社会主义阵线。1963年的冷藏行动,左派人士大面积遭受肃清,此后肃清成了常态,直至左派告别新加坡政坛,仍未休止。
60年前出现在历史现场者,是那段历史最可靠的见证者,可惜很多已经不在人间。兹值新加坡内部自治一甲子之际,《怡和世纪》有幸邀请得几位当年的行动党议员与我们来一次茶叙。他们是何佩珠(90岁)、张金陵(87岁)、陈清动(89岁)和张福元(85岁)。几个耄耋之年的长者,全都出生草根,只能凭一时记忆、一麟半爪话当年,不过,也未必不是难得的时代印记。
为了反对殖民主义、改革社会而参加政治
何佩珠:我生长在牛车水社会的底层,小学没毕业就得帮忙母亲卖粥,后来当裁缝。那年头,社会很乱,常感觉受人欺负。1954年人民行动党成立,号召反对殖民地主义,争取新马独立。1955年立法议会选举,林清祥在牛车水演讲,轰动一时。听了演讲,我的眼界忽然打开,觉得人人有责任参与反对殖民地主义运动,参与改革社会的工作。几天后,我就到行动党的丹绒巴葛支部表示要入党,还要支部主席何美水当介绍人。
1958年英国麦米兰总理夫妇访问新加坡时到市议会参观,夫人(右2)与市议员梁苏夫人(右1)、何佩珠(左1)、陈翠裳(左2)合影
张金陵:我只读过两年书,17岁时父亲去世,留下一间小理发店,我就成了店主,也是唯一的理发师。那时候我就留意到新加坡社会普遍存在不平等的现象,工人的生活很不好过。我想过参加劳工党或自由社会党,希望能改变现状,只是也不晓得怎样进行。
1954年,我出席了人民行动党的成立大会,当场领取了入党申请表格。我回家填写好,附上2元,寄到李光耀的家,过后就成了党员。1955年和1957年的选举,我都积极参加工作,比如发动弟妹和朋友出席群众大会。那段期间,王永元和我熟络起来,他即使当了市长,还曾多次来理发店探望。
陈清动:从我父亲开始我们家就在杨厝港和惹兰加由一带经营农作业。我在陶蒙小学毕业后,协助打理农场,和村里人常有来往。1957年,行动党有位住在惹兰加由的姓张干部,建议我写信给总部,要求设立惹兰加由支部。后来,王邦文和陈新嵘就开着小罗厘来我家。他们了解情况后接受我的建议,支部就设在我家农场前面。他们要我出面召集村民开会,中央派人解释政纲,过后便陆续展开宣传工作。我参加政党不是想做官,我知道自己根本不是做官的料,我只希望做个村民的代表,能与政府沟通。
1960年陈清动受邀为美芝路民众联络所揭幕,旁立者为劳工部长K.M.Byrne
张福元:我在光洋小学毕业后进了英校,考获剑桥九号文凭便在淡滨尼村子里的新民小学教英文。应该是1955年过后,张金陵邀我参加行动党淡滨尼-榜鹅支部的活动,那时候的支部主席是吴秋泉。吴秋泉曾担任行动党副主席,1955年代表行动党参加林德宪制立法议会选举,中选为淡滨尼-榜鹅区立法议员,1959年蝉联该区议员。
我知道这是一个要结束殖民统治、要争取新马独立的政党,我毫不迟疑地参加了。
被推选为候选人,参加1959年大选
张福元:我担任淡滨尼-榜鹅支部文教主任,教英文识字班。有一次,我们支部三人,包括张金陵和王清杉,被挑选参加行动党的干部训练班,李光耀是主讲人之一(他还是用不大流利的华语讲课),地点在武吉知马一所工会。讲课内容包含世界形势分析、马来半岛政治发展、本地的劳工问题和种族问题等。(张金陵补充:训练班结业时举行华文笔试,他和张福元考到B,王清杉考到A。)
可能是有参加训练班的缘故,加上我在淡滨尼搞活动好多年,1959年,我被挑选为樟宜区候选人。那次竞选,有五个候选人,我中选的多数票是662票。
1960年国家元首尤索夫(坐者左4)访问樟宜选区时,张福元致欢迎词。
张金陵:1959年立法议会选举,党中央原本派我竞选榜鹅区。但是选区干部嫌我学历低,结果改派了黄庭坚。在阿末依不拉欣的建议下,党中央决定由我角逐原本想放弃的巴西班让区。那里有位准备参选的独立人士古拉星哈,据说是号召力很强的地方领袖,还有华巫联盟的候选人。选举结果我还是赢了239票。我记得选区召开的群众大会,李光耀讲完离场,轮到我讲话时台下就只剩下小猫三几只。不过,在多次的街头演讲里,王永元主动来为我站台,每次都吸引来千多名听众。
1962年张金陵等摄于国会(前立法议院)
陈清动:惹兰加由原本有一名政坛老将M.P.D.奈尔,他是律师,在惹兰加由一带的声望很高,1955年林德宪制举行选举时他以独立候选人身份,打败了劳工阵线和民主党的候选人,中选为立法议员。1959年他以林有福领导的人民联盟候选人身份来参选,人民行动党派出我这个以锄头干活、只有小学教育的人与之对垒,我以将近两千多数票打败了他。
何佩珠:那个时代白色恐怖很重的,殖民地政府随便抓人。我们出来活动,都是冒险出来的。我加入行动党后,与王邦文、陈翠嫦、方韵琴等讲华语的人比较有来往。1957年,王邦文要我竞选党中委。我说不行,没有学问也没有经验,挑不起这个重担。他就带我去见李光耀,李光耀说:“你愿意学吗?愿意,那就够了。”于是1957年我成为行动党中委,1959年连任。1957年12月,党还推举我参加市议会选举,我就成了甘榜格南区市议员。1959年6月,我中选为勿拉士沙区立法议员,多数票4021。
左派群众运动扶持行动党上台
张金陵:以我参加巴西班让区选举的经验分析,行动党能获得广大选民的拥护,首先是那几年林清祥和方水双等工会领袖展开反殖运动所开启的民智。人民知道要改善生活,必须结束殖民地统治,成立个能为老百姓做事的政府。1957年底至1959年初,市议会在王永元领导下办了许多有利民生的事,连中产阶级都开始相信行动党是一个能办事的政党。
何佩珠:我认为林清祥的影响力和左派的支持,是行动党能夺下江山的主因。那个时候华校学生很活跃,513反对抽壮丁,李光耀还是学生的律师,学生很支持行动党,不过李光耀还是要靠林清祥才会出名。林清祥组织工人,领导工人,很多人因为参加反殖斗争而失去自由,这就是行动党成功上台的代价。
陈清动:惹兰加由是布满胶林和菜园的山芭地带,有两个大地主,一是政府,一是万国公司。林有福政府时期,村民要盖间小亚答屋都不容易申请到准字。王永元当了市长,他为市民做了很多好事。虽然市议会不管乡村区的事,我们住在乡村的人得不到好处;但是行动党治理市议会给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行动党成了穷人的救星。
张福元:没有左派人士当年发起的群众运动,没有学生和工人的支持,行动党是不可能在1959年赢得压倒性胜利的,当然也就不可能执政至今。
回顾初当议员的岁月
张金陵:大选过后,6月3日行动党在市政厅大操场举行盛大的庆祝会,群众情绪高涨,对即将成立的新政府充满期待。6月5日新政府在即将卸任的顾德总督见证下宣誓就职。我们接着开始定期接见选民,新政府也很快地展开各项措施。在1959年执政后的一个多月,政府就在各处拆除很多没门牌的屋子,好多执行任务的公务员态度嚣张,因此民怨四起。其实,那些受影响的居民都是行动党的热心支持者,他们认为行动党过了桥就抽板。我们做议员的很为难,为他们求情,但是官员都听不进去。
我当了议员虽然每个月有500元津贴,近半数仍需缴交给党中央和支部作经费。我每星期两天还当理发师。
何佩珠:行动党上台后释放了林清祥等几个人,但是监牢里还有几十个政治拘留者没有被释放,大家渐渐感到不满。林清祥、方水双、兀哈尔和普都遮里等也没有回到党中央,那个时候我就开始觉得情势不对。
陈清动:当了议员,照样得忙农场的事,不过,选区的事我也能随时关照。我和村民向来有联系,和他们没有隔阂。我们所有议员定期到市政厅开会,记得每一次都是陈新嵘从头到尾为我们一些不懂英语的人翻译。我当初加入行动党,因为看到那是一个可以团结各方面的人的政党,我不希望看到大家分帮派。新政府上台不久,我感觉到有一种要分帮派的趋势,就感到很不安。果然,执政不到一年就发生了王永元事件。
因为反对马来西亚计划而离开行动党
张金陵:1961年5月,东姑阿都拉曼突然提出马来西亚计划,要新加坡与马来亚、砂拉越和沙巴合并,行动党政府积极响应。林清祥等工运领袖反对,认为合并条件对新加坡不公平,行动党领导开始呈现分裂。林清祥建议召开党代表大会讨论合并建议,李光耀坚持不肯。他在国会提出信任动议,要逼所有议员表态,我们13名同僚因为也反对马来西亚计划而在投票时弃权,过后便遭开除,才成立了社会主义阵线。
陈清动:李光耀提出新马合并,我也认为条件不平等,行不通,新马也不需急于统一。后来事实证明了,马来西亚成立不到两年,新加坡就被逼离开了。
何佩珠:信任动议时我没加入弃权阵营,因此没被开除党籍。一年后的1962年7月,当政府提出全民投票法案时,我向党中央提出,人民应该有权利选择不合并,党里的人也不反对我的建议。后来我看到选票列出的选项,不管你选那一项,都是要合并的,根本没有不合并的选择,我不能接受,结果我宣布退出行动党。
60年后的感想
张金陵:回想过去,我们当年反对不平等的合并是对的。只要一天马来西亚的政治还是由种族主义者主导,新加坡留在马来西亚,人民的日子一定不好过。林清祥并没有反对合并,新马平等合并始终是他的主张,他反对的是不平等的合并。
陈清动:新马本一家,国家越大越有条件发展,不过,合并的条件要平等,否则会给人民带来更多煎熬。李光耀当年强行促成新马合并,结果怎样?大家应该从中得到深刻的教训。
何佩珠:我反对1963年的冷藏行动,李光耀搞到左右派分裂,50多年后的今天,伤疤一直无法平复。
张福元:历史应该要有更全面的记载。我曾接受新加坡国家档案馆口述历史中心的访问留下录音,自己也曾经有写日记的习惯。什么时候,新加坡人民才能获知真相?
作者为本刊编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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