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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作家相片南治国

小贩三题

题记:或许,每个人记忆中都有某个小摊贩,是周作人在苦雨斋苦苦寻觅的“故乡的野菜”,滋味是好极的,时间却是久远了;也颇似沈从文笔下的“湘西”,一切都是曾经的世外桃源,磨坊、白塔、翠翠、爷爷,甚至那么鲜活和野性不羁的媚金和豹子,都塌了,没了;也似极了那滴落在朵云轩信笺上的张爱玲式的泪渍,毕竟是“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虽然欢愉,已然“陈旧而模糊”……倘记忆的小摊贩是黑色的、苦难的,或者是乌托邦的,那么,这记忆就超脱了个体的悲欢,是文学和历史的记忆了。


之一 • 记忆中的小贩


梦洁是年轻画家,山水画作清丽脱俗,少有人间烟火气,一早却在微信圈发了一条特有人间烟火的图文,图是一盘刚出锅的油条,文字说“人生在油条面前,都没有什么大事”,我一眼扫过,就给了一个笑脸点赞,还饶有介事地给了一个评论:同感。


我猜梦洁年轻,大概并不能理会我的“同感”——我的同感是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油条。那时我在穷乡僻壤的老家的高中念书,学校食堂的早餐三年不变:白粥馒头,外加腐乳酸菜,然而在那样灰色的日子里,竟然还有一抹亮色,点缀在记忆里——那就是卖油条的小贩和她竹篮里的油条。


那还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在中国大陆,小贩仍然是必须割掉的“资产阶级的尾巴”,一般人都不屑也不太敢做小贩,但每周总有三两个早上,在高中食堂旁的露天空地,有一位小贩来卖油条。她四十不到,有些姿色,在秋冬季,裹一条色泽鲜亮的头巾,臂弯里的竹篮盖了一层保温用的厚厚的却也是清爽干净的布巾,掀开布巾,在清冷的早上可以看到升腾的热气,篮子里的油条色泽金黄,香脆诱人。我们并不知道小贩的名字,私底下都喊她油条西施。她一出现,全然不用吆喝,说不清是油条西施的魅力还是金黄油条的吸引力,口袋里有零钱的同学(往往还是男生们)马上涌了上去,那场面,现在想来,最能阐释“万绿丛中一点红”的意味。我是口袋里常常没有零钱的人,很少去找她买油条,偶尔买了,那油条入口的香脆,那味道和满足,如今吃再好的油条,也找不回。


我在高中呆了三年,后来上大学,之后回过一两次母校,却都不是在早餐时候,虽然也有关于“油条西施”的一闪念,但也仅一闪念而已,并不想再去求证什么。有些东西,留在记忆里刚刚好,譬如那年的油条,和那卖油条的小贩……


之二 • 文学中的小贩


我从大平卖的喊声中走出来,渐渐地那些喧闹远了。这是另一条街,也是牛车水的一部分。夜里是不摆摊子的,所以静得很。我发觉自己是唯一的行人。走过一间屋子前,我看见一个身躯矮小的老妇,由走廊跨过门槛,蹒跚地走进昏暗的屋里,咿的一声木门关上了。恍惚间,我觉得那是一道岁月的门槛,隔着屋内属于她的时代,及屋外的现在,如隔着古老的牛车水,和十九岁的我。(摘自梁文福《最后的牛车水》)


十九岁的梁文福就能在木门关闭的“咿的一声”中感觉自己被隔在古老的牛车水的岁月之外,这大概就是文人天生的敏觉。小时候父亲带他去牛车水,他走累了,对牛车水的小贩和摊档都少兴致,父亲却念念不忘“那一摊路边的咸鱼腊肠饭”,领着一家人找过去,不想这咸鱼腊肠饭名声太响,需排很久的队,小文福不能理解大人们为什么愿意在这个咸鱼腊肠饭的摊贩前排这么长的队,等那么久的时间,于是使性子,闹了场,一家人只好依他,打道回府,咸鱼腊肠饭因此错过。长大后,对牛车水,文福的态度“虔敬”了,明白了咸鱼腊肠饭其实代表了一种对牛车水、对华族传统的眷念。到文章结束,十九岁的文福心里生起一股冲动,他要“重新向那热闹的一片人潮走过去”,去找寻“那一摊路边的咸鱼腊肠饭”,并且不管排多长的队,他都有耐心等……


我一直把文福的《最后的牛车水》视为新华散文的经典篇目,每次在南大中文系开设“新马华文文学”的课程,《最后的牛车水》都是学生必读篇目,有一年还把“那一摊路边的咸鱼腊肠饭”设计成了考试题目。近两年,我在广东民路有了自己的工作室,生活突然非常“牛车水”,也常常想起文福散文中的咸鱼腊肠饭,和他一样,心里也升起去找寻那个摊档的冲动,然而,文福误人,我在牛车水兜转了多次,也没少打听行人摊贩,满街触目的都是香港烧腊、重庆烤鱼、东北人家,就是找不到传说中的“咸鱼腊肠饭”,这才恍然大悟——不能和文人较真,尤其是文福这样的才子,他的“咸鱼腊肠饭”只不过是他用来浇灌他所谓的十九岁的文化乡愁的幌子。


文福的这家“咸鱼腊肠饭”摊档,我窃以为是新华文学中最具乌托邦想象和最有文化意味的小贩。我敢说,当他重向那热闹的一片人潮走过去,他大概也是“欣然规往”而以“未果”告终——那个“咸鱼腊肠饭”摊档,原不过是现代新加坡人的“桃花源”。


之三 • 画作中的小贩


许锡勇老师传给我三张图片,两张木刻版画,《夜间的小贩》(Night Hawker)作于1957年,《非法小贩们》(illegal Hawking)作于1958年;第三幅《稽查来了》(Here they come)创作于1960年,是张油画。画作都是关于小贩的。许老师还特别还附上一句“解说词”:“治国兄,二幅木刻版画,一幅油画,都是描写新加坡苦难人民。”

夜间小贩(木刻:许锡勇)


其实,许老师不解释,我也清楚他要表达的就是对底层小贩为生活所迫,不得不和当时殖民地政府稽查人员“玩捉迷藏”的生活情状:本来做小贩就果腹不易,一旦被殖民地政府的稽查抓到,人可能要挨打,货被没收,甚至还有交不起的罚款,最后只好进班房。生活在殖民地时期的小贩,除却苦难,还是苦难。


《夜间的小贩》画的是卖粽子的老人一手提着土油灯,一手挽着篮子,篮子里装着的是粽子,因为没有执照,只好夜间偷偷叫卖,往往夜深才归家。老人家带着旧毡帽,衣衫褴褛,脸上皱纹纵横,露在短袖衣衫外的胳膊青筋暴显,他右胳膊挽着篮子,手则抓紧被风刮开的衬衣领口;版画的背景是漆黑的夜,但寥寥几条断断续续的斜线,让人明显感觉到这深夜的凄风冷雨。


在木刻《非法小贩们》和油画《稽查来了》这两幅作品中,许锡勇老师用画笔记录了殖民地时期小贩们被稽查追查时四处逃窜的仓皇。《非法小贩们》画面一位老妇人正慌张收拾自己的货担,而她周围的人已开始撤逃,想想她当时的情状,应该是越着急,越是理不好自己的担子,因为低头整理担子,她的脸完全被她的帽子遮住,否则,那将是何一种的惊惶……《稽查来了》是油画,画的是一个非常热闹的小贩市场,里面有卖吃的,卖菜的,也有直接摊在地上售卖的日常用品和旧货。画面的中心是一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他是卖水粿的,推着笨重的蒸炉,蒸炉旁边摆着刚蒸好还没来得及卖的米粿。小伙子一边推车逃,一边回头看后面正在追过来的稽查,以他的壮硕和机警,眼里仍多惊恐,更不用说当时在场的很多年老力衰的小贩们。许老师在画面的中间也看似不经意地画了一个穿蓝色连衣裙的小女孩,大约就两三岁,小女孩紧紧地抱住母亲的左腿,扭头看着周遭惊逃的小贩们,她应该是不懂其中的缘由,但从她无辜又不解的眼神看,她是害怕了。

非法小贩(木刻:许锡勇)


许老师的这三幅作品都被收藏,其中《稽查来了》就藏在新加坡国家美术馆。隔着美术馆让人肃然起敬的大门,也隔着时代的巨沟,殖民地时期新加坡底层小贩的生活,何尝不是“陈旧而模糊”呢?

稽查来了(油画:许锡勇)


作者为本刊副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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