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冈石窟的大佛,淡然微笑,惯看南雁北归,北人南渡。
公元493年,拓拔宏亲率群从百官、步骑百余万,以伐齐为名,从帝都平城向南进发。到了洛阳时,拓拔宏不走了,把这里定为新的国都。
迁都洛阳之后,大批鲜卑人源源不断地涌入内地。拓拔宏着手改革鲜卑旧俗,全面推行汉化,史称“北魏孝文帝改革”,俗称“孝文汉化”。
古诗有云:“悲平城,驱马入云中,阴山常晦雪,荒松无罢风。”平城,就在今天大同境内,地属塞外,气候土壤不适合农业,在经济上,无法支撑都城人口的增长。在政治和军事上,平城偏北的地理位置不利于对中原地区的统治,孝文帝要一统天下,只能把都城南迁。
同时,孝文帝要学习汉人的优秀文化与先进技术,要推行汉化,但受到盘踞平城的保守势力的强力反对,他只好连根拔起,迁都洛阳,才能推行改革。
孝文帝改革的力度和广度很大。例如:重视教育,尊孔,“行幸鲁城,亲祠孔子庙”;依汉律制定礼乐刑罚;令文武百官穿汉服;鼓励与汉族世家通婚,他自己就娶了汉人士族女子;改鲜卑姓氏为汉姓,连自己也改姓名为元宏。
在语言上,孝文帝规定不再说鲜卑语,须改说单音节的汉语。《魏书》记载:“今欲断诸北语,一从正音。其年三十已上,习性已久,容不可猝革。三十已下,见在朝廷之人,语音不听仍旧;若有故为,当加降黜。”30岁以下的官员如果仍坚持使用鲜卑语,则要降级处罚甚至罢免。
这次,跟随新加坡晋商商会的团组,首次来到山西。望着大同的平城遗址,遥想元宏往事,我品尝着塞北的羊肉,回想起前一晚在关内平遥吃的面食,实在是各有千秋,回味无穷。
然而,更加令人回味的,是当地朋友的一句话。
他说,在南方许多地方,一些人到现在还自诩汉人的民族身份,仍津津乐道于“胡虏肉、匈奴血”;但在塞北,甚至在关内,就不怎么谈所谓的“胡汉”之分了——“因为这里每个人身上或多或少有各种少数民族的血统,再也分不清了。”
确实很难分得清。毕竟,“三边冲要无双地,九塞尊崇第一关”的雁门关就雄踞在此,肩负拱卫中原的重任。多年来,雁门关战事达上千次,鲜卑、突厥、匈奴、契丹,当然还有汉人,你争我夺,你来我往,此地每一次的政权易手,都伴随着各种民族和文化的又一次融合。
时过境迁。900年前的金国、400年前的满清,如今早已成了满族人,若不看身份证,与汉人几乎别无二致,更谈何年代更为久远的鲜卑、突厥、匈奴、契丹?那首歌唱得好:五十六个星座,五十六枝花,五十六族兄弟姐妹是一家。昔日烽火连天的燕云十六州、红衣大炮轰轰作响的白山黑水,早已纳入一统。如果还有人对着少数民族高唱“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那才是真正的胡言胡语。
离平城不远处,有云岗石窟,依山开凿,主要洞窟达51个,共有大小佛像5万1000多尊。最大石窟是第6窟,由地面到窟顶高达20米,即为孝文帝时期所开凿。
佛教源自古印度,自两汉之际传入中国。到了南北朝,中国佛教进入兴盛发展阶段。南北朝时佛教已遍布全国,出家、在家佛教徒人数很多,今天山西许多地方的古寺就有不少是建于南北朝的。
云冈石窟的初期佛像,脸形较为丰腴、肉髻较高、眼廓较深、鼻子较高,明显反映了外来的风格。到了孝文帝时期,大多数佛及菩萨的服饰就近似于南朝士大夫的穿着,且脸形、五官也较为世俗化、汉人化。云岗佛像造型的变化,还有五台山上的青庙黄庙交映,娓娓诉说着印度、鲜卑这两个外来文明与汉人本土文明的三方融合。
离云冈石窟数十公里外,有一处地方,名叫杀虎口,乃明代长城的关口。明朝曾多次从这里出关征战,故而起名“杀胡口”。1925年,冯玉祥军队进驻杀胡口,为了缓和民族矛盾,促进中原地区与塞外的贸易,正式改名为“杀虎关”。
隆庆五年(1571年),明朝和蒙古通关互市之后,原本的军防关口变成贸易通商口岸。其中两处最为重要,一个就是杀虎口,称为西口,另一个则是河北的张家口,称为东口。
康熙年间,社会渐趋稳定,人口出现爆发式增长,关内土地不够分配。朝廷于是开放部分蒙古地区,晋西、晋北和陕北汉人开始大规模迁徙到长城以外的内蒙古草原垦荒、经商,史称“走西口”。“走西口”并不专指杀虎口,东口以西,晋北、陕北与内蒙交界的长城沿线各关口皆称为“西口”。
后来,从光绪到民国时期,内忧外患,政治腐败,土地兼并严重,人口快速增长造成大批失地农民的出现,连年灾荒,形成了第二次“走西口”。
太行山以西,晋人、陕人在“走西口”;太行山以东的山东,人们也开始越过山海关,到关东谋生,史称“闯关东”;东南沿海的福建人、广东人、海南人、浙江人等,则纷纷出洋讨生活,到了东南亚的菲律宾、泰国、马来半岛、荷属东印 度等地,更远的还去到了欧洲、美洲、大洋洲。
他们当中,有些人衣锦还乡,有些人客死异乡,而更多的人则落地生根,到今天已根深叶茂,与当地融为一体,“再也分不清了”。
我此行认识了个朋友,在山西出生,在四川长大。我问她,你是哪里人?她说,分不清了,按身份证是山西人,但在文化认同上更多是四川人。我笑说,你算是第一代移民,尚且“分不清”,我这种属于第三代的,就更不可能分得清了。如果非得问出个子丑寅卯,我大概只能说,我是新加坡人,华族,祖籍福建金门。
无论“走西口”或“闯关东”,使得关内汉族移居到口外,关外人口逐渐转为汉人为主,农耕文化与当地的游牧文化相融合;“下南洋”则使得东南一隅的汉族移居海外,促成中国与东南亚的近海文化的相互融合。这些文化的融合,形成富有活力的多元文化,丰富了中华文化,也丰富了当地文化。
当然,在融合与创新的同时,一些传统的东西也静悄悄的流失。服饰的变化大概最显而易见的,现如今,很多国家和社会早已改穿西装、洋装。另一些国家如蒙古国、朝鲜、韩国、日本、越南、泰国、马来西亚等,在相当大程度上保留了民族服装,尤其在节庆。有些国家连仪仗队都保留了传统服饰甚至军械,例如韩国和蒙古国。但是,在华人居多的社会,包括新加坡,已经很少见到华人传统服饰了,就算有,往往也只是在特定节日或婚礼上见到穿旗袍和长衫马褂,很少有使用汉服的。
靠山吃山,靠海吃海,饮食由于受到食材的约束,变化没那么大,但也随着文化融合及科技发达而发生改变。千百年来,从世界各地引进中华文化的食材,“姓胡”的有胡萝卜、胡桃、胡椒等;“姓番”的有番茄、番薯、番石榴等;“姓洋”则的有洋芋、洋白菜等。如果没有对外交流和融合,如今的中华饮食文化大概没这么璀璨。
再来一个就是语言。语言是最与时俱进的,现代汉语中的外来词语非常多,如果把这些词语全不用,我们恐怕很难开口说话了。例如:商业、杂志、艺术、干部、电话、啤酒、热狗、咖啡,都是外来借词。
当然,汉语当中许多词汇也借到其他语言去了。例如英语当中的tea(茶)、char siew(叉烧)、ketchap(茄汁/番茄酱)、dim sum(点心)、guanxi(关系)、kowtow(叩头)等等;马来语则有kucai(韭菜)、teh(茶)、kopitiam(咖啡店)、teko(茶壶)、tauke(老板)等等。
经常有人说,由于汉文化强势,所以鲜卑人南迁、满人入关之后,反而把自己同化了。在我看来,汉文化相对于游牧民族文化的先进性,当然是个因素,但更主要的因素恐怕还在于汉人庞大的人口数量,鲜卑人、满人如泥牛入海,终究把自己同化了。同样,今日移民到海外的中国人,在华人作为少数民族的社会里,只能自己或主动或被动让当地文化同化,所谓“汉文化的强势“在此似乎不复存在。为何?因为人数不占优势。
这次到山西,不啻一次文化古旅。在平遥时,谒乔家大院,赏《又见平遥》。这沉浸式情景剧讲述了个关于血脉传承、生生不息的故事。同治十三年,平遥古城汇字号的分号王掌柜全家十三口,在沙俄没了,七岁独苗儿子被绑为肉票。东家赵易硕为了“要让兄弟有后”,将全部家产抵当,换银30万两,准备带着同兴公镖局232名镖师去沙俄救人。
平遥乔家大院,代表着晋商文化的高光时期。
镖队出征的前一年,赵易硕担心前路凶险,为了给赵氏留下子嗣,全城选妻。平遥乡亲们明知嫁入赵家的女子有可能守寡终身,却依然送去闺女、妹妹。在品足、映手、相面、摆腰、扭臀等一番选秀之后,赵易硕选了年仅16岁的刘氏嫡长女为妻,当天洞房、当天留种,十个月后便得一子,取名赵书亚。可是生儿子的当天,刘氏难产死了。临死时她说,“生都生了,我死就死了吧”。
此时,赵易硕了无牵挂,准备带着众镖师启程。出征那天,按规矩,镖师们洗一次大澡。给镖师擦身的女人们,是全城选出来的,最福相、最喜气的女人。让这样的女人沾了身,即使死在路上,也在离家前有了最后的安慰。
232名镖师临行时洗了个大澡;到了沙俄之后,无一生还。
七年过后,赵易硕连同所有镖师全军覆没,只有王家小爷一人,带着232名魂魄回到平遥。赵易硕的魂魄回到赵家,管家对他说,你不该去沙俄,虽然保全了王家的血脉,但自己却命丧沙俄,从此家族衰落。赵易硕答说他不后悔,自己必得保王家独苗回来,让王家不断了血脉,“232条命,换的不是一命,换的是条血脉,值了!”
我们把目光从平遥古城北移,越过雁门关,重新投向平城。一千五百三十年前,拓跋宏从这里迁都洛阳,全面汉化,移居中原之后的鲜卑人纷纷融入汉族,如今散于中国全国各地,以陕甘以及鲁辽等地最为集中,有一部分演变为今天的锡伯族。
赵易硕拼了232条人命,是为了保王家血脉;那么,拓跋宏这么大的手笔,拼了一整个民族,是为了什么?
我想,拓跋宏为的,并不是鲜卑族的血脉、传统和文化。
鲜卑人的血脉,自拓跋宏改姓“元”起,已与汉人相连;鲜卑人的传统和文化,自迁都洛阳起,也已汉化。
元宏为的,大概是鲜卑族后人可以摆脱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摆脱自然环境不佳的塞外,来到关内,过上更富足、更安定、更幸福的生活。
在本质上,这跟走西口、闯关东、下南洋的追求有何不同?或许唯一的不同,是前者是汉人老百姓,而拓跋宏是鲜卑族皇帝。
人,总是为了生活而奔波。
移民,就是一种最大的奔波。
作者为本刊编委
图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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