璀璨往昔缀拾 记星洲旧时画家卢衡
本坡华侨中学礼堂左右挂着两幅大油画,陪伴数代华中莘莘学子渡过了青春与动荡。一幅是新加坡著名先驱画家钟泗宾的作品,另一幅的作者却鲜为人知,虽然他也曾经当过华中及南洋美专之教员,还是中华美术研究会的创会成员之一。本文关怀的是80年前,曾与我国先驱画家如刘抗、陈文希、钟泗宾,陈宗瑞等人共事过,一起郊游写生,参加画展,为抗日而积极的艺术工作者。他们眼看自己的艺术成长紧逼高峰,却因为种种个人与社会政治的原因,而被卷入无可阻挡的历史漩涡里,让海潮压沉深渊之下,像古代沉船,默默地承受着时间既是维护又是腐蚀的遮藏。
当一批八十年前遗留下的画作出现在一家老字号画廊里,我们反而会觉得这些作品有新人新画的新鲜感。它们原来静卧一位老藏者家里一隅,80年来不见天日,原封不动,拿到画廊里打开来看时虽然画纸泛黄,画作却是原色依旧,笔触流利,有时代性的仓促感。这些多为未上款盖章未经装裱之未成品 — 老藏家只谓这位名为卢衡的画者是南洋美专早期的绘画老师。经过十来月的搜寻及研究,找到的都是原始资料,点点滴滴拼凑起来,总算可以给卢画家拟出年谱初稿了。此外,笔者造访画家在穗后人,从中获得卢衡亲笔撰写的生平自述,从而解答了不少疑问,亦衍生出新的问号。
战后中华美术研究会会员到马六甲郊游写生合照。左一李魁士、左三持烟斗者黄葆方;前排坐者中间着短裤者卢衡,右一刘抗。(照片来源:刘抗世家档案)
生平
卢衡,原名次宗,乳名正平。生于1902-03年,潮州县澄海人。本姓李,五岁过继卢河。卢家从事酱料制作,拥田地数十亩,父伯后改开九八行。次宗十三岁时,发觉自己长相酷似卢父商行里一位擅画李姓男子的长子,从此重续父子缘。每逢寒、暑假必宿李家,朝夕相处,李父亲自授画。卢父不善经商,惨淡经营的生意在1920年代初终告失败,只好变卖家产过活。卢衡勉强念完中学后不久,父亲去世,前途渺茫。
据自述,卢毕业后即当起教员,先后在澄海图濠学校,曼谷培英学校及澄海县立中学附小各任职一年。此后1925至1928年末,他投身工会组织活动,加入中国新兴的共产党澄海支部,是当时国共在潮州县斗争初期的要员之一。 1 共党在“澄海三日红“起义失败后,卢为了躲避国军逮捕,卸退党籍,辗转来到新加坡,在陈嘉庚公司属下的广告部门当商业广告画师。此时卢次宗改名“衡”,以乳名“正平”为字。
1932-1934年卢衡在槟城大山脚日新中学重执教鞭,掀开他生命新的一页。随着生活逐渐安定,卢衡将课余的时间付诸作画及对美术作深入的研究和探讨。1935年元月由李魁士(大白)介绍到新加坡华侨中学任教图工与国语。2 同时新聘的老师还有吴文英、黄学良及纪雪亭。同年沙郎艺术研究会修改章程,召请非上海美专校友入会,画会亦改名中华(华人)美术研究会。卢衡9月入会后,立即投入画会活动及筹展工作,并于次年6月的画展中展出十件作品。3 此后卢衡成了画坛新闻里常见的名字,1939年还开始在南洋美专兼教国画及图案课程。1951年底携妻带子返回大陆,先后在广州的省立女子中学及广雅中学教美术。1961年病逝于广州白云区神山镇井冈村。
艺术启蒙与成长
卢衡幼时在澄海城里看见国画神童陈镇庭伏在父亲肉店里的柜台上挥毫作画,边画边笑,围观之众啧啧称奇,赞口不绝。卢衡形容自己当时的感受道:“也许稚弱的心,受了这场面的感动,才使我后来特爱涂抹几笔罢!”。4 几年后每逢寒暑假期回到生父家小住,在擅画的李父之启发呵护下,这涂涂抹抹的喜好逐渐成了专长。关于卢衡美术幼功的记载,寥寥仅此。
不过中国绘画书法世代传承方式向来是父传子,徒承师的模式。李父在短短几年内给予卢衡的是绘画的基础,以后是靠天分、兴趣与热忱,逢遇各种机缘的磨练而自成一套。此外,卢衡就读的澄海中学数位老师皆擅长书画,校园里的艺术风气对于他艺术的成长虽然有待考证,我们暂时也无需否认大环境熏陶蕴酿的可能性。
年轻的卢衡在家乡参与政治活动时被委派到宣传部任职,据知这种单位主要的任务是写大字布条,画海报、传单,可见他当时的绘画书法功夫已经足以独当一面。由此类推,卢衡在政宣部的工作经验导致他在星洲觅得广告画师一职是很有可能的。虽然他两年后以厌倦的理由辞职,卢衡日后的艺术生涯始终没有与这种大众媒介美术完全脱节。反之,他以熟练的刀法制作木刻版画,还参加了1938年新马各地爱国艺术工作者为抗议日本侵略中国的漫画摄影巡回展。5 此外,卢衡在华中、美专任教期间十分热心校园里的大小活动,为毕业刊编委所制作的封面设计或插画共计四件。其中华中1938年的木炭画及1948年的木刻版画特别优秀。二作主题是钟楼侧景,炭画风格明朗,笔法粗旷可爱;木刻的钟楼景则是用刀如笔,流利简练,他用皱笔诠释树叶,建筑轮廓线条优雅,陪衬着校长薛永黍楷书题文,为一页平凡的毕业刊封面永寯艺术气质,而笔墨间则洋溢着战后华校师员逆境中不失优雅的文人精神。
华中1938年毕业纪念刊 | 卢衡作炭笔画华中钟楼景观
(款识:LH)及烫金题字 | 新加坡国立大学中文图书馆藏
华中1948年第一届师范毕业班纪念刊 | 卢衡 作 木刻华中校舍图
款:识:衡 题字:薛永黍(华中校长1938 - 1948)| 新加坡国立大学中文图书馆藏
卢衡的水墨画
在文献保存及现存的画作当中,卢衡的作品以水墨居多,而被收录在画册里最早的作品应属中华美术研究会1939年的画展画册中的画鸟图。6图中两只家禽在一棵棕榈树下低头觅食,笔触豪放熟练,墨色综合了泼墨及晕染之深浅层次,但又不失写意的清雅。当时在南洋作画开展为抗日筹赈的徐悲鸿在这件作品题文:“奇气磅礴,青藤之魂,八大之手。”卢衡是多次筹赈画展筹委之一,经常出力也献画,徐不免要客套美言其画,不过对像卢衡这位出道不久的画家而言,有当代大师竟然将他与徐渭及八大山人相提并论,可见他功力不浅笔墨不俗。
缺少了文体记载,徐、卢之间到底交情多深,我们实在无法考证。不过徐悲鸿观察敏锐,爱才惜秀,以八个字道出卢衡画风的要点,甚至理出了画者日后的艺术愿景:如构图从简、笔墨淡雅、其中鸟儿之眼神与姿态都效法八大山人的诙谐与乖异。
从几件卢画所署日期来看,卢衡在1944年重新提笔,由一位前华中同事(伍臻平) 7 介绍协助下鬻画维生。这些水墨花鸟图都以印刷粗略的黑白版收录于南洋美专1946年至1951年的毕业刊里。唯有两件是近年以彩照出版于画册的。一是1945年(乙酉秋月)给一位焕㠙先生画《荷叶图》8 ;二是已故钢琴家黄晚成女士所藏之集萃画册《怡悦集》里的小品。9
1946年,华中及美专在战事结束后立即复办,卢衡应薛永黍、林学大两位校长盛邀回到了教室,也在校园里与画友同事如李魁士、黄载灵等边教边画。这时期卢衡的画作在画风题材上,近似李魁士;而擅长诗书的黄载灵不但为卢、李之画题诗,也在画作上题字。他们之间或许只是君子之交,不过1946年美专画册里的丹青记载的却是战后初期本坡文人画师之间的友谊。10
除了黄晚成册页集萃所载之作外,卢衡参展过的作品至今未曾见于市面,连悬挂华中礼堂80年的大油画也几乎成了佚名画。在追寻与探索的一年来,笔者也只觅得卢衡子孙手中仅存的水彩画一件,以及薛永黍校长哲嗣承明先生收藏了一世人的两幅画作。其一《八哥悬枝》笔触简练,意境典雅,类似卢衡战后展览画册里的作品。其二《燕子迎春》是特长的琴条,卢衡以槟榔树取代传统象征春到的草木,但不减中国水墨的妩媚。本画虽然没有署明日期,两款钤印却是研究卢画的重要线索。由此可见卢衡当时常用的是「正平画印」及「木纳」两方印章。
1937年华人(中华)美术研会设宴欢迎中国现代雕塑家郑可后合照留念,第二排右二、三为卢衡、木刻家陈溥之。前排右一至三为李魁士(大白)、张汝器、郑可。照片来源:刘抗世家档案。
画稿
这组水墨画共十八件,是隐匿了近80年而重见天日的画稿。原来的老藏家认为是卢衡在美专为学生做示范、或为展览赶画的未成稿件。其中有三件倒是落了款,或署了日期的:小中堂《八哥赏黄花》,卢衡未署名,却留下了“三十八.九.一”的日期,即民国38或公历1949年画的。另两张中堂则有‘卢衡写意’(《疾风》)及‘衡画’(《鸬鹚》)款识。或许卢衡当时还挺满意这两件的效果,才署了名,留待他日或展或赠之用。本系列除了山水一件之外,其他17件都是花鸟图,由于收藏期间未曾与其他画作杂放,我们可以推定它们都是同一时候的作品。再说这些作品水墨笔法豪放,有疾速感,更能表现卢衡即兴作画及写意的功底。
卢衡彩墨《八哥赏黄花》 无款,日期:三八.九.一 真品画廊藏
画中不断流露的是隐忧与客观环境所造成的仓促,淋漓地反映出战后本坡知识分子劫后余震未息,又马上得面对殖民政权与独立风潮矛盾冲击下的困境。这种隐忧在《鸬鹚》表现最为露骨。两头羽翅漆黑的大鸟屹立木桩,冷眼傲视一方,画中无鱼,原来鱼儿躲在卢衡的署名“衡”字之中。卢衡战后随众知识分子加入民盟党,英殖民当局以民盟左倾从共,许多左翼分子陆续被逐出境,未遭殃及者想必日夜提心吊胆,卢衡以鱼自居,躲过了日军,却也许躲不了残酷的时局。《疾风》图中棕榈树叶挨着狂风骤雨的鞭打,倒垂一个方向,虽然不见雨滴,卢衡粗犷的笔触单用墨色带引观者想象热带风暴的景象,如身处其境,又似乎影射大局势对小人物的压逼。
这种疾笔泼墨,构图简素的画法仿佛是卢画之特征,但他也有细腻入微的时候。《灰鸡蚱蜢》图的两只母鸡体型丰盈,羽翎斑驳,低头觅食,不知芦苇上端有蚱蜢窥视静栖。卢衡以精细的笔法将蚱蜢的不同部位描画出来 — 如锥形的绿身、折曲的后腿。腿上小刺,前腿紧抓树叶、头上的两只触须,静态中不失动生气。卢衡的素描法掌握自如,在此画写意的氛围添加一点华丽,却不落俗套。《报晓图》中的雄鸡虽然不是工笔之劳,但是全画以黑墨快笔描绘,毛笔使用于卢衡手里像西洋素描的碳笔,他构思敏捷,挥笔畅快,毫不犹豫。这虽然是画给学生看的示范品,却处处流露大师的风范。
有人说卢衡画鸟像人,这也许就是徐悲鸿1939年所谓的八大之手。这从多件花鸟作品可见一斑:《鸬鹚》所表现的是阴险冷漠诡异的人性、《榈荫翠影》中的翠鸟有忙里偷闲的意味、1945年《荷塘图》的低头啄木鸟满腹心事,《鸭儿弎》的小鸭子无邪活泼,各有各的可爱姿态,画家寥寥几笔就勾画出来了,构图是一贯的留白,前景草丛及后景的棕榈恬淡地陪衬着,腾出了空间让小鸭子自由蹦跑。
卢衡彩墨《鸭儿弎》 款识:卢衡 真品画廊藏
卢衡一生坎坷,1951年返回中国不久,即被文革前夕的政治风暴殃及,一直没有作画的心情与环境,这其实意味着卢衡在新加坡度过的15年是他艺术的成长期。是当时华校事业之鼎盛,在星洲聚集了像卢衡类的知识与艺术分子,给予他们成长、碰撞及创新的绿洲吗?身为星洲活跃的艺术工作者, 卢衡不断地参与艺术活动,与画友互相观摩学习,感受着本地草木繁花的视觉孕育,他以棕榈代替松竹、八哥翠鸟取代喜鹊鸳鸯,以明末大写意自创独特的南洋花鸟画风。他当时尚未意识到南洋画风的崛起,自己却已经为这门画派开辟途径了。卢衡1949年所作旧画犹如新作,其中除了隐藏着未知的艺术历史讯息之外,还处处流露着一股前所未有的清晰,耐人寻味。笔者希望拙文能启抛砖引玉之效,引发读者去关注一辈在本坡成长,也曾灿烂过的画家。
笔者在此感谢以下人士之协助:陈潮光先生、陈玉梅女士、广州卢衡家人(卢培根先生、卢虎先生、赵凤琴女士、卢豹先生、卢小根教授、卢麃麃老师、冯峰老师)、Mrs Gretchen Liu、姚梦桐老师、林清如先生、薛承明先生、林明珠博士、国大中文图书馆谭惠芳女士、南洋艺术学院图书馆谢郁女士、国家画廊图书馆Ms Farah Wardani。
1. 澄海革命起义,澄海县志。
2. “华侨中学新聘教员皆富有办学经验”《南洋商报》,1935.1.19,页6。
3. 《南洋商报》1935.9.6 (页6“沙郎艺术研究会……”); 1936.5.19(页6“华人美术研究会…”); 1936.6.24 (页7“星洲华人美术展览…”);1936.6.26 (页6“星洲华人美术研究会美展……”)。
4. 卢衡“记画家陈镇庭先生”《潮州乡讯》卷三期六(1948.11.1)页12-13。
5. 《南洋商报》1938.7.26 (页31 “南洋巡回漫画摄影展览团…”)。
6. 《华人美术研究会展览纪念刊》1939。
7. 卢衡长述,1951/1952 : 第二点,在新加坡大战前期。
8. 见马林百列民众俱乐部出版的《新加坡第一代中国书画名家展》,1991、页40。实物及藏家未详。
9. 见《怡悦集:名书画家赠黄晚成册页》,新加坡:南洋艺术学院图书馆出版,2008.页22~23,卢衡《彩墨》。原作可见于南洋美术学院图书馆藏。
10. 中华民国三十五年春季《南洋美术专科学校复办纪念刊》。
作者为前国家博物馆馆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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