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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永强

为大马造新民:重建国民精神



马来西亚首相安华在1990年代出版的《亚洲的文艺复兴》(The Asian Renaissance)书中,曾经引用中国近代思想家梁启超的“新民说”(new people)。梁启超主张的新民思想,在新旧社会转型期极具时代意义,而马来西亚近年在政治转型激荡之下,亦需要重建新的国民精神,才能巩固民主政制。


当年梁任公试图唤起中国人的自觉,强调“论新民为今日中国第一急务”,是效法东西方的经验。无论是欧洲的启蒙运动,还是日本的明治维新,都是在思想文化上重新解放和取得飞跃,才成功实现国民精神的振兴和改造。近代思想启蒙领袖都认识到,社会要从旧体制走向现代和转型,都得重视国民性的改造。重塑国民精神,才能一新国家面貌。


梁启超认为,中国社会应在继承传统思想文化时,也吸收西方文化的积极因素,提出在历史转型时期要正视改造国民性的时代课题。他首先对中国国民劣根性的危害,提出批判,然后从公德与私德、利群与爱国精神、权利和义务思想、竞争与尚武精神、独立与自由思想各个方面,阐述了塑造新的国民性格之问题。今日马来西亚许多华校仍沿用新民、启智、觉民、公民这类校名,就是受梁启超新民说的影响和启迪。


民主化不能止步于政党轮替


马来西亚在2018年实现首次政党轮替,惟民主政权很快就崩塌,又在2022年创造第二次政党轮替,两度都是通过选举程序完成。马来西亚作为新兴民主政体,它固然面临诸多艰巨挑战,其实也回避了某些民主转型国家遭遇的危机。例如马国无需解决军队国家化、没有宪政体制抉择,也未见分离主义的压力,反而还具备其他新兴民主政体没有的优势,包括悠久且稳定的政党制度、可堪运作的宪制架构,同时有一个颇具活力的民间社会。


可是,马来西亚民主面对的问题不是来自结构面的限制。制度和宪政的阻力尚可以克服,但是文化和精神层面的窘境,则是当下最大的问题。马国只有政党轮替,没有政治和社会转型,族群和宗教纷扰都是社会尚未完成转型,还没有“再现代化”的后遗症状。也就是说,马来西亚社会促成了新政权,但没有摆脱旧国家。政治权力可以透过选举而更替,但国家机关没有转型,国民精神也没有更新再造。


举凡成功的民主化案例,绝不是停留在从威权过渡到民选就止步的。民主转型还需要呈现新的国家性格,以及有别于过去的国民精神,再凭藉新的国民精神去推动社经体制的转型改造。马来西亚在1998年民主运动和选举政治的不断冲击下,新的权力集团取代了旧政权,但是还没有走出旧国家性格及国民习性,遑论新国家新国民的出现。


马来西亚在1957年独立,但第一次建国其实是在1970年代初。当年巫统新崛起的权力集团,强行塑造出全新的国家机关,在社会危机中创建了一个新国家,延续至今影响深远,也在政治上改造了马来人的精神世界。当时巫统少壮派主导的国家,分别确立了国家文化政策、新经济政策,强化了官僚机关,推动了对外关系转型。即使五十余年后发生政党轮替,但轮替的新政权继承的还是原来的旧国家。


旧政权在2018年崩塌,原因是无法回应复杂急遽的社会变迁。在旧政权结束后,如果没有开启新的国家转型工程,各方社会势力就会在原地内卷和不断循环,陷入竞相抢夺国家机关的权力游戏。旧国家的深层基因延续至今,其文化惯性虽然停滞,但是没有消亡。


有鉴于此,新兴民主体制若要长久巩固,自不能仅仅满足于政党轮替,而必须透过转型工程再造新的国家性格和国民精神。如果国家性格和国民精神没有更新,则充其量只是换政府帮子,但没有新国家。新兴的权力集团依然停留在复制、模仿和寄生在旧国家的逻辑之中,缺乏转型时代的国民精神和集体意志,来驱动社经体制的翻转与改变。


所谓新国家,不是翻转和挑战宪政规范下的现有体制,而是因应民主化的到来,透过各种政经和文化改革,改造国家机关的效能、价值与文化,塑造新的国族建设方案,扩大社会联盟,重塑国家与社会的规范逻辑。民主转型就是要走出旧国家的泥沼,才能召唤人民的想像和信心。


新国民精神重建之要素


新的国家和国民性格,其表现一是制度改革,二是经济分配模式,三是塑造新时代的国民精神,重建社会共识。


制度改革是保住民主成果的首要工程,也是民主巩固的先决条件。事实上,制度改革比起经济绩效更容易达成,并在短期内见效、提升国民信心。有意义的制度改革,例如文官政治中立的专业精神,不只可以规范以后的执政者,同时保障现有执政党下野后不受滥权对待。国家建制(state building)即使不比国族建设(nation building)重要,至少是等量齐观。


更重要的是,具积极意义的制度改革,可以向全体国民和既得利益者宣示:全新的时代精神已经到来,旧政权的利益同盟和昔日的威权侍从主义模式即将淡出,取代的是合规和讲求透明的时代面貌。如果新政权在制度改革上一路坚持,这种新时代精神还会扩散到社会运作的各个层面,包括程序正义、专业伦理、公司治理、问责精神、学术标准、职场规范等面向,影响社会风尚。


如此一来,表面上是政经制度的改革,实质是重塑全民在道德、伦理和智性上的精神共识。此处强调的制度改革,其意义并非只是发挥监督制衡的作用,也关系到国民精神的再现代化,在精神和文化面向改造国民性格,也对国人在工作伦理上提出认真、负责、讲究细节的要求。


新兴民主需要有合法性,要让人相信民主的方向是良善正当的,经济绩效可以强化民主政体的合法性。通常,经济绩效可透过国民所得、基尼指数、人类发展指数等指标来呈现,不过经济绩效不比制度改革来得容易,尤其在现代复杂的经济体,市场景气既受国际环境影响,也需要卓越的经建策略才可获致。但是,可持续的经济绩效,需要通过经济体制改革来实现,否则无法改变旧政权掠夺型的利益关系,梳理好国家在新时代的成长和分配模式。举例来说,即使新经济政策的精神和固打制(族群配额制度)仍然得持续下来,至少在实践上也要更加务实和精准,从掠夺性的利益关系,调整为有利于土著竞争力和专业力的成长方略,在战略高度上作出优化。


新国家要有新气象。与民主转型相呼应的经济绩效,就不能停留在追求成长数字的旧模式,而是要寻找新的经济累积策略,以及重建政商关系。在逆全球化和中国红利消失后,过去的低成长模式无法延续,新政权要自主建构可行的产业政策(industrial policy),扶助策略产业,强化竞争体质,并且改善国营垄断机构的效率,完善政治委任机制。政策官僚则需要强化规划和创新能力,以适应发展型国家(developmental state)的治理需要。透过产业升级和公开透明,还可以调整过去的政商关系,建立政府与企业的新型策略联盟关系。确立新的累积模式后,还需要改变目前无效益的补贴模式,纾解政府财政压力,为落实分配正义创造条件。新国家更需要发展出有目标导向、有政策意涵的福利措施,而非缺乏方向性的民粹式补贴。


然则,新国家最艰巨的工程不在于器物制度之革新,而是国家精神和文化价值的重塑,否则民主化难以为继。马来西亚尽管经历过约二十年的社会和政治动员,得以实现政党轮替,但全民对于如何建立一个民主、自由、公义的现代国家,其实并无太多共识,也未经深刻的转型思想洗礼,对于进步的理念和宪政改革意见亦莫衷一是,甚至莫名所以。这个国家的确是经历过一个民主的时刻(moment),但不是民主的转型。要完成民主转型过程,最终需要国民精神的重建,如同百年前梁启超呼唤的再造新民。


马国当前的首要挑战


分歧的国族建设(nation building)想象,以及对立的民族主义,是摆在这个新兴民主国家面前的首要挑战。近年不少国家遭遇民主衰退,根源在认同政治的崛起,正如政治学者福山(Francis Fukuyama)所言,身份政治扎根于人类灵魂中的激情,是对尊严和认同的渴求。身份政治的高涨借助于民主转型的缝隙而来,我们虽在政治上摆脱了意识形态差异,却又陷入两极化的“新部落主义”。


马来西亚近年面对的政治伊斯兰化趋势,除了暴露分配不平等、国家能力缺失、以及技术变革对基层群众带来的威胁,还涉及国家在文化形塑上的能力。在民主转型期间,国民之间因为身份政治的焦虑,对马来西亚这个政治共同体失去了共识感与凝聚力,新政府迫切需要透过文化、道德和价值理念,塑造符合多元社会的国族主义,整合国家和全民对政治共同体的共识,而不是被动迟疑,以至左支右绌。


新政府不能在右倾与进步之间摇摆,神权和世俗之间徘徊,而是要有更远大的意志和魄力,根据宪政主义精神、法治、民主以及人人生而平等的原则,来构建属于“我们”的政治共同体共识。这就需要有别于旧政权的文化战略,透过积极的道德和文化政策重塑政治共同体,与社会各群体订立既不是族群性的,也不是阶级性的社会共识、权利清单和政策底线。马来西亚在1970年代初订立的国家原则(Rukun Negara),当下已显得单薄无力,无法适应民主转型的新时代,现在需要层次更加丰厚、意念更加深刻的全民精神信条。


什么是层次更加丰厚、意念更加深刻的全民精神信条?稳定的民主体制不能只有选举程序,还需要公共道德,这就要求国民精神的重建和宣导。大体而言,应包涵以下八项:首先是尊重程序与制度,二是服膺理性和科学,三是接纳和包容差异,四是承认中道和多元,五是重视责任与伦理,六是追求认真和精致,七是扶助弱势和边缘,八是守护平等与正义。以上八个层面的精神价值,如果能从个人到群体,从私德到公德,推己及人,国民都能认同和培育以上的公共道德,就不单单有助于重建我们的政治文化,也可以重塑国民精神,塑造未来的现代公民。


重塑国民精神和政治共同体的共识,需要政府在文化和艺术政策上着力,也包括培养公民社会,增强在地的文化认同,以及打造各族共同的电影、音乐、文学和历史时刻的记忆。青年国民则需要共同的公民教育,而非根据宗教信仰来区分所受的德育培训。新政府宜重视社区文化和地方创生,这是强化人民对土地的感情和连结的途径,要走出过去“粗糙式发展”的思维,即对社区/新村的资助不宜集中在硬体的道路、水沟和美化等形式主义,相反应透过社区营造和地方文化的培育,在地方文化上培植社区民主、本土认同和乡土美学。


19世纪法国思想家托克维尔(Alexis de Tocqueville)研究美国的民主时,没有将眼光停留在制度层面,反而总爱强调“民情”之重要。民情是指一国一地的民风关系和精神面貌,对自由和民主起着扎根作用。如果我们仅从政党轮换来看待民主转型,格局就显得局促狭隘。新政府除了做好政治和经济治理,如果乐意在精神和意识上与旧国家区隔,建立国民对新时代的信心,描绘新国家的未来美景,才是百年维新的大计。


马来西亚步入新兴民主行列,但要从转型到定型,路漫漫其修远兮,也不保证民主化能走完全程而不会中途衰败。此刻的转型阶段至为关键,转型精英使命重大,尤其是伟大的转型领袖,除了能稳定社会,更需要前瞻将来,有勇气带领社会挥别旧国家的阴霾,走出内卷和停滞。


安华在他的《亚洲的文艺复兴》引用梁启超的新民说,他同时又以昌明社会(Masyarakat Madani)的擘划者自居,如此则应当视“为大马造新民”为重新建国之首要大务。


作者为马来西亚政治评论员

图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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