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小学时,当年的低年级的华文课文多数是押上韵的,容易朗朗上口。小一上的《华文》第一课课文,今天尚能记忆犹新。记得课文是这样的:“哥哥大,弟弟小。哥哥跑,弟弟也跑。哥哥跳,弟弟也跳。”那时候我们读到 “哥哥”时,念的音是“ㄍㄜ ㄍㄜ”,都是阴平声。这里特地以注音符号标注而不用汉语拼音,因为我们在上小学时,学的是注音符号。过了好长的时间,或许是听了广播电台,我才懂得念成“gēge”,也知道“爸爸”、“妈妈”、“姐姐”必须念成轻重音。
六十年代小学华语课本
仰之弥高的“官话正音”
早年新加坡学校,华文老师一般不注重语音的规范,不单是卷舌音和平舌音搞不清楚,sh和 s、ch和c、zh和z不分;撮口音、弯口音经常念错,“剧院”和“妓院”、“学子”和“鞋子”读出来同声同调。更甚的是老师来自不同籍贯,造成课堂上南腔北调百鸟争鸣。有些源自闽籍的老师会把“福建”念成“胡建”、“分数”读成“婚数”;粤籍老师念“光辉”为“光飞”、 “老虎”为“老甫”;潮籍老师教我们“有边(biang)读边(biang),无边(biang)读中间(jiang)”。
我把当年这种读音混乱情况写出来,心里丝毫没有嘲笑的念头。只是想告诉大家,我们饱含百年沧桑的华语,如何一步一步艰辛地走出来。作为孤悬海外华语大家庭的一员,语音规范是一种奢侈,“官话正音”天高皇帝远,仰之弥高,大可不必像今天那么样地去重视。鲁迅在《门外文谈》里不也这么说:“现在码头上,公共机关中、大学校里,确已有着一种好像普通话模样的东西。大家说话,既非‘国语’,又不是京话,各各带着乡音,乡调,确又不是方言,即使说的吃力,听的也吃力,然而总归说得出,听得懂,如果加以整理,帮它发达,也是大众语言的一支,说不定将来还是主力”。对我们来说,能掌握华语就心满意足了。多元语音混杂共存,反而更能体现华语的包容和共生的格局。
新时代国语教科书第三册
官话教学成为新加坡新学堂的共识
一百多年前中国维新派发起维新变法,主张“广设学堂,提倡西学”。1901年清政府面对压力,实行“新政”,颁布“兴学诏书”,效法西方和日本学制,新式学堂大量涌现。流风所及,新加坡华文新学堂的设立,与中国几乎同步。1905年广肇养正学堂创办,首开风气。接着道南、应新、崇正、端蒙、启发、育英、通德、南溟等新学堂,如雨后春笋,纷纷成立。
1905年,大清驻叻总领事署在新加坡倡导 “官话正音”,各帮(方言群)华人纷纷响应,土生华人(峇峇 )不落人后,在“ 打球阁”会所开讲“正音”,由总领事署派人充当教习。
新学堂虽说分别由各帮华人创办,道南、崇正、通德属闽帮;应新、启发属客帮;育英、南溟属琼帮;养正、端蒙分属粤帮和潮帮。各帮华人在办学时,一致采用“官话”教学,收生也不分彼此。维新派的戊戌变法,在中国遭遇挫折,在南洋却激活华人意识,打破华人以“帮”为特色的方言族群藩篱。依靠办新学、用官话,新加坡华人无意间实现族群的整合。
从人人争当仓颉走到“国语统一”
中国清末,国势积弱不振,洋务运动、维新变法,你方唱罢我登场,力求革新图强。刨根究底,“汉字”竟然被认定为罪魁祸首,现在看起来,令人觉得不可思议,难于理解。1892年,来新学习英语四年的归国青年卢憨章提出“切音新字”,成为首创音字的元祖。此后举国学者,如醉如狂,人人争当仓颉,各种拼音方案纷纷出笼。“统一语言,以结团体”成为共识。统一语言的主张,竞相投入创立拼音新字,以取代被视为“落后”的汉字。
宣统二年(1910年)清朝学部颁布“编订官话课本,编辑各种辞典”。1919年,中华民国教育部第七号令公布:“‘国文’均改为‘国语’”。短短几个字的命令,建议小学教文言的“国文”改为教白话的“国语”。在“言文一致”和“国语统一”的诉求下,国音运动发展成为层面更广的国语运动。
地处南方,式是炎荒的叻地,化外之民,文教不兴,自然缺少“公知”,也远离南北方言孰为国音之辩。萧规曹随,当年叻地学堂,采用何种国音,难以稽考。1927年,上海商务印书馆编印《新时代国语教科书》,全部采用语体文编写,做到不掺杂文言。隔年,新加坡学堂跟进,开始“国语”白话教学。
石叻腔、联邦腔、印尼腔各行其道
记得读小学时,最初用的字典是《学生国语字典》,后来相继买了《辞渊》、《王云五四角号码辞典》。这些字典辞典,采用ㄅㄆㄇㄈ注音符号,注的音是民国教育部审定的“国语正音”,许多字的读音跟今天《新华字典》汉语拼音的“普通话”大相径庭。比如“角色(juésè)”,当年的读音是“jiǎosè”,“携手(xiéshǒu)”是“xīshǒu”,“成熟(chéngshú)”是“chéngshǒu”;“风”、 “凤”不像今天读成“fēng”、“fèng”,而是“f ōng”、“f òng”,蒙古的“蒙” (méng)念“mōng”,“翁(wēng)” 是“wōng”。受方言影响,我们当年在学校里学的许多字,其音调与“正音”还是有差别的。比如发第三声的“铁”(tiě),我们习惯读作第四声的“tiè”;“吃”(chī)是阴平,读作去声的“chì”。
“五里不同音,十里不同调”,同样地处南洋,采用同样课本的印尼、联邦(指前马来亚联合邦),华语的发音也与新加坡有所差别。比如联合邦的华人把“新加坡”(xīnjiāpō)说成“xīnjiǎpō”,“加”发为第三声,“很了不得”说成“几厉害一下”,新加坡人总爱把这称为“联邦腔”,其实是“五十步笑百步”,新加坡华语在别人眼中不也是“石叻腔”。印尼华人受印尼语影响,说起华语音调短促,四声难分,特别是“人”,发音如英文“R”的颤音。新加坡华人说到“人”时,也有同样的毛病,只是颤音不像印尼华人显得那么重罢了。
地方特色展示华语的多元
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水土也孕育出不同的乡音。语言变种或语音差异,是在地的环境、文化、社会等不同因素导致。一般来说,语言标准化和语音一致化,依靠的是国家意志和权力介入,地方语言的出现,则是身份认同和乡土情感的需要。一般学者喜欢强调语言的规范和标准化,好像做不到这点,会造成沟通的不便和学习时间的浪费,甚至把它视为语言的灾难。新加坡独立后,为精简华语当作第二语言的学习,曾经强调读音和词语应与汉语普通话无差别地保持一致,因此提议取消本地常用的“巴刹”,改用“菜市场”,“巴士”改称“公共汽车”,“系(jì)好安全带”也因改用简体而说成“系(xì)好安全带”。“强扭的瓜不甜”,由于用语习惯难于改变,只好不了了之。
二战之后,新加坡殖民地教育部门提出“十年教育计划”,规定华校教科书内容必须去中国化,强化本地色彩。1947年之后,标榜“马来亚联合邦、新加坡教育部审定”的教科书纷纷出版。新版教科书把许多本地特有词语纳入教材,比如胡姬花、榴 、红毛丹、山芭、巴刹等。新加坡教科书在保存、传承和传播这些富有地方色彩的特有名词,居功至伟,不单丰富了华语的内涵,也造就南洋华人宝贵的文化遗产。
文学成就华语、华语造就文学
新加坡从自治到合并组成马来西亚时期,很庆幸地华文教科书这一块,尚未受到公权力的关注。当年华校课本,还保留着“文学的国语,国语的文学”这民国教科书传统。小学《华语》课本编者会细心挑选一些新文学作家的作品,编进课本里。五年级《华语》课本的一篇课文《一个小农家的暮》,就曾深深地触动我:
她在灶下煮饭,新砍的山柴,必必剥剥地响。
灶门里嫣红的火光,闪着她嫣红的脸,闪红了她青布的衣裳。他衔着个十年的烟斗,慢慢地从田里回来;屋角里挂去了锄头,便坐在稻床上,调弄着只亲人的狗。
他还踱到栏里去,看一看他的牛,回头向她说:“怎样了,我们新酿的酒?”门对面青山的顶上,松树的尖头,已露出了半轮的月亮。
孩子们在场上看着月,还数着天上的星:“一,二,三,四……”“五,八,六,两……”
他们数,他们唱:“地上人多心不平,天上星多月不亮。”
为什么把“傍晚”称作“暮”?小小年纪,似懂非懂,只觉得特别,感到新鲜。就是这么一个小农家的暮,让我的心儿,早早插上文学的翅膀,在场上孩子们数着星星声中,翱翔在充满诗意的夜空。
作者为本刊副主编
图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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