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邹文学
国际橡胶种植及油棕专家朱乾海博士，今年84岁，是南大第三届生物系毕业生。
他回忆62年前，从槟城南下新加坡报考南大的情形时，情绪还有点激动：“没有南大，我怎会有今天的学术收获！”
2010年，朱乾海博士（右）获颁南大卓越校友奖。左起为徐冠林校长和黄永宏部长。
朱乾海在霹雳州甘文丁念小学，为就读槟城钟灵中学搬到槟城祖母家住。高中毕业后，在柔佛昔加末昔华中学寻到教职。
“我教科学，感觉还胜任，哪里知道三个月后却被令停职，理由是左倾。”原来朱先生念钟灵时，学校曾发生学潮。他是学校刊物社长，便给列在黑名单上。
“我那时才真理解卷铺盖的意思。我是用被单包裹起奶奶亲手缝制的枕头套和衣物，再乘火车回去槟城。”
朱先生受聘为槟城一家宗乡会馆的座办，由于表现杰出，几名董事十分珍惜他的才华，力劝他离职去南大深造。
“他们告诉我，在会馆工作是没有前途的，应该去念大学。”会馆多给他三个月薪金，还写了两封申请奖学金的举荐信。
森林病理学博士
朱乾海说，父亲是个裁缝，母亲是家庭主妇，家里还有三个求学的弟妹，父亲是挤不出钱供他到新加坡读大学的。
“马来亚那时已是橡胶第一生产国，我想多懂一点橡胶的种植知识，以便将来能有机会学以致用，于是报读生物系。”南大有奖学金供申请，其中包括李光前先生提供的。有了奖学金，他此后不再愁学费和生活费。
有一天，他捧了一小盆胡姬花到新加坡华侨银行总行，向李光前先生表示敬意，顺便一睹伟人风采。
2019年10月9日，他在吉隆坡马来亚南大校友会受访。他回忆说：“我在南大的生活很自在，能一心一意读书求学问。”
以优异成绩毕业的朱乾海，原本拿了新加坡英联邦奖学金申请到英国剑桥大学深造，不过申请被拒绝，对方显然不晓得南大的存在。于是，新加坡政府建议他报读新西兰的奥克兰大学。新西兰拥有南半球最大面积的森林，在那里进行的森林研究工作向来很受重视。
“奥克兰大学之前有个南大学生周金麟，读书成绩出众，南大校誉已不胫而走。因此校方也不需要我参加鉴定考试就录取了我。”
朱先生在1964年考获奥克兰大学微生物学一等荣誉学位；1965年，他研发的从土分离出病原菌的方法，从此便成了新西兰马瑟农业大学的学生实验教材。1966年，再考获奥克兰大学森林病理学博士学位。1979年，他提呈个人撰写的橡胶病理学报告，奥克兰大学再颁给他科学博士的殊荣。
朱乾海博士学成后，1966年受聘于马来西亚橡胶研究局。同年11月，在季候雨季降临时，马来半岛北部的橡胶树爆发有史以来第一场大规模成龄叶子掉落的骇人现象。朱乾海发现原来有新的病原菌出现，它们以其独特能力繁殖，超多的孢子将橡胶树攻陷，病原菌密集成团状的孢子囊形同葡萄串，朱博士乃将其命名为Phytophthora botryoa Chee。后来英国和美国真菌学会认同是新品种。朱乾海因为表现了良好的研究能力，1972年大马政府派他到中美洲的特立尼达（千里达）岛，主持大马政府设在那里的南美落叶病研究站的研究工作。
特立尼达岛和多巴哥岛，1962年联合另外21个小岛成立国家，是位于中美洲加勒比海南部、紧邻委内瑞拉外海的岛国，在中南美洲及加勒比海地区的经济圈里占有重要地位。
1981年，巴西这个二次大战前的世界主要橡胶生产国，要求特立尼达的橡胶研究站迁移到巴西，进行更有意义的大规模田间试验，帮助巴西克服南美落叶病。朱乾海博士留在巴西直到1984年。
南美工作12年
朱乾海在回顾那12年的南美洲研究工作时透露：“我们的研究终于有了结论，不过，那不是成功栽培出什么能抗菌害的新橡胶品种，或者找到扑灭菌害的新方法，恰恰相反，在这个领域里，我们是向自然界举手投降的。我们多年的研究证实：巴西橡胶园里发生的瘟疫似的落叶病——橡胶树南美叶疫病（SALB），是无法躲避的。”南美叶疫病是世界橡胶种植中危害最严重的病害。
为什么不能躲避？因为橡胶育种工作很费时，一个新品种出现需十多二十年。新树种种下后几年，病原菌便可以通过有性繁殖发生变异，自己培养能力解除橡胶树的抗病机制。这个新型的、生理不同于原已存在的病原菌称为亚种2，亚种1是原已存在的野种。因此，测试新抗病橡胶树品种必须是能抗亚种1，也能抗亚种2。育种培植更新的能抗拒病原菌亚种1和2的橡胶树品种，只会导致亚种3的出现，以至永无止境。
朱博士研发一种实验室鉴别橡胶树品种感染病原菌亚种的方法，在学员中国的张开明博士和印度尼西亚的Darmono博士协助下，他们发现已有8个病原菌亚种存在于巴西。后来，法国的植物病理学家又发现了2个亚种。明显的，在南美洲橡胶是不能种了。
橡胶南美落叶病病原菌8个亚种的报告是在英国发表的（Occurrence of Eight Races Microcyclus ulei, Transaction of British Mycology Society 1978, 87:15-21）。
他不无感慨地说道：“我对两个橡胶树病因Phytophthora botryosa及Microcyclus ulei的研究，让我对大自然产生了深深的敬畏感。”
朱乾海博士的重要发现，导致巴西及世界各大轮胎公司放弃在巴西种橡胶。少了南美落叶病的病原菌，亚洲的橡胶已不必担心南美洲落叶病入侵。
南美旅客须穿过风房
朱乾海进一步解释巴西橡胶业兴衰的来龙去脉。
世界上有41个国家和地区种植橡胶树，目前产干胶最多的国家是泰国、印度尼西亚、越南、中国和马来西亚，但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南美洲包括巴拿马和巴西都是世界橡胶主要生产国，是南美落叶病将它们的橡胶业毁了。
朱乾海（右3）多次进入亚马逊森林采集橡胶遗传材料。
1988年，中国尚未开发，朱乾海（中）受邀造访海南省，在热带作物研究所和中国橡胶研究员讨论种植橡胶课题，左为张开明教授。
回顾历史，1905年，巴拿马的橡胶种植园中，出现了一种名为南美叶疫病的橡胶树病害，在接下来的几十年中，叶疫病在中美洲地区大肆传播，并在1930年传到巴西。
南美叶疫病由一种名为“南美叶疫病菌”（Microcyclus ulei）的真菌所引起。这种真菌喜欢感染橡胶树的幼嫩部位，尤其是嫩叶。被感染的嫩叶先是出现灰色斑点，然后叶片渐渐扭曲萎缩，最后变黑枯死。即使有些嫩叶侥幸长成成叶，叶疫病菌仍然可以侵袭杀死它们。大量树叶枯死脱落，胶树的生命力和生产橡胶的能力便严重受损。病原菌有三种病征，会产生三种孢子，生命现象复杂，生命力顽强。朱乾海博士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将之搞清楚。
其实，破坏力巨大的南美叶疫病并非什么新型疾病，它在自然界早已存在，却从没有形成大规模的流行病。但是在人工栽培的橡胶种植园中，情况就大不一样。每公顷数百棵的生长密度，使得胶树之间挨得很近，真菌的孢子便可以轻松地从一棵树传到另一棵树上，使得橡胶种植园一旦出现病情，就完全无法控制。
在这段期间，巴西、美国和法国的科学家，也曾试图采用培育抗病品种的方法来抵御叶疫病，但经过努力后，他们失望地发现，抗病好的品种往往产胶能力不行，而高产品种又对叶疫病敏感。现在又发现更可怕的病原菌不断出现新亚种，这下彻底完了。
在种种努力均告失败后，巴西的橡胶产业在南美叶疫病的打击下不断萎缩。到了1940年，巴西出产的橡胶仅占世界总产量的1.3%，橡胶王国彻底失去了往日的辉煌。随着南美州橡胶种植业的衰败，亚洲成为了世界最大的橡胶树种植区。当油棕业尚未开发前，马来西亚更是取代了巴西，成为新的橡胶王国。
这种可怕的落叶病，只有不种它，才能免于受害。没有新品种，没有新病害。朱博士认为，巴西政府放弃徒劳无功的橡胶树种植，是明智之举，可惜迟了。他有几个巴西朋友因长期喷药控制病害而中毒身亡。
“以前从南美洲来的旅客进入吉隆坡机场，都必须走过一个特别装置的‘风房’，目的是把粘附在他们身上的叶疫病孢子吹走，确保他们不带来这种落叶病的染病根源。机场现在当然不需要再设立这种风房了。”
中学开始投稿《南洋商报》
朱乾海的橡胶树研究工作的主要成就，包括在马来西亚协助育种学家培育出多种新橡胶树品种，以及提高橡胶产量和预防病害的方法。他在油棕培育方面的研究，也促进了油棕对国家经济的巨大贡献。
这些年他发表的学术论文共145篇，影响力最大的前十一篇论文当中，研究叶疫病的占了五篇，联合国2007和2011年出版的农林专著，都收集有他这方面的研究成果。他自己出版的专著也有三部。
其实，朱乾海自中学时代便喜欢写文章，写科学小品、生活感想、也写旅游。几十年来《南洋商报》副刊版都有他的专栏。在畅销的《农牧世界》月刊，一写就20年。
“我喜欢写作，中英文都写。2017年妻子去世前，我听了她的劝告才停止写专栏，多休息。”
他也曾担任The Planter编辑主任九年，中文的《环球榴莲》杂志的顾问。他最畅销的著作，是与另三名种植界专家曾国辉、李显瑞和邱生槟合著的《园丘杂草相片鉴别及控制》。这部英文作品，三次印刷达7000本。
朱博士命名的 Phytophthora botryosa 的孢子囊超多如同葡萄串；右：其他 Phytophthora （有18个品种）的孢子囊是单生，如图示的 Phytophthora palmivora。
南美落叶病病原菌（Microcyclus ulei）的分生孢子特征是体大而有折。
朱博士透露，他也做其他研究，例如一种叫Mucuna bracteata的覆盖作物，原本长在印度，具有抗旱，保护土壤免于流失，驱除野草繁殖和制造氮肥的作用。
“我的一个印度朋友，获得亲友给他的种子，我们便在这里培植和研究，发现它适合种植在橡胶树、棕榈树的树行间，具有很大的经济价值。近些年世界各地都有它的芳踪。”
设立农业博士奖学金
他至今获得的荣誉，包括马来西亚种植人协会院士、马来西亚橡胶局经济与科学理事会主席（2010-2015）、橡胶研究院董事等。他也受委为全宇工业有限公司、以及Param农业土壤调查公司的董事。
2010年，南洋理工大学颁给他杰出校友奖。2013年，他也获颁里德利奖。亨利•里德利博士，是新加坡植物园第一任园长，曾做了很多橡胶树的研究工作，如割胶方法和鉴别各种病害等。
朱乾海博士的咨询工作包括以下机构：联合国农粮组织、印尼园坵公司London Sumatra、非洲国家园坵和造林。担任过全职工作的机构包括：101园坵公司（1991-1995），印尼的Lyman Agro园坵公司（1996-2000）。
朱博士虽然不再年轻，精神和体力依然旺盛。他透露自己还常参加各国举行的研讨会，目前主要工作是提携后进。
“我不计酬劳，协助年轻人出版农业杂志，也帮他们为文章把关。”此外，他参与成立的非盈利机构Agricultural Crop Trust，设立有农业硕士及博士奖学金，为各族学生提供海外深造所需的经费，至今已有27人受惠。
朱乾海说：“想当年，我身上只有三百多元便去新加坡报读南大，假使不是得到南益树胶公司及亲人的慷慨相助，怎么会有今天？”
作者为本刊编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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