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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郭宝崑


我和郭宝崑有多点来往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新加坡的十多个华语戏剧团体,在成功举办了两个联合演出《小白船》和《乌拉世界》后,便主办了戏剧营和戏剧史料展。我参加了史料展的筹备工作。

郭宝崑1988年美国寄的明信片

郭宝崑谈话,听众有余秋雨(前排左起)、张仁礼和马惠田。


那时候他给我的印象是,和蔼可亲,亲力亲为,就像一般伙伴那样能同甘共苦。


然后,我们一起筹备了另外两个联合演出《㗝呸店》及《喀湃喀湃》。前者是他的创作,他也兼导演。后者是印度尼西亚的著名剧作。我都只负责行政工作。


只有一个人的台词


1985年,新加坡华文报剧团主办《喜剧之夜》,他提供了《棺材太大洞太小》的脚本,并表示自己来当导演。记得编导组看了脚本,一时都目瞪口呆:他要怎么排这个戏?十多面活页纸写的密密麻麻的文字,全是一个人的台词。


几天后,宝崑打电话给我:”文学,你来演好吗?”我当时肯定吓了一跳。不过,他没隐瞒我,最初他属意的演员是林锦雄。林锦雄推辞了,说患的糖尿病,令他精神和体力都不济。林锦雄是一位出色的戏剧工作者,无论在中正中学戏剧研究会,南大戏剧会,以至毕业后参加的艺术剧场,他都是表现杰出的演员和导演。他也是《小白船》的主角,他的演出叫人留下深刻印象。


宝崑补充说:”你在生活剧社演的《约会》确实精彩,是冷面笑匠。你原来便是我心目中的另一个人选。”


排练场在他家


三天后,我们就排练了。


排练时间是在我下班后的下午三四点钟,宝崑也应该睡醒了。那时候宝崑在英文午报《箴言报》当翻译,清晨六七点才是截稿时间。我在晚报当翻译,一般下午一两点便可回家。


排练地点是他家的客厅,菲立太子道的一个四房式单位。那里的组屋设计,客厅特别小,我坐在靠墙的椅子上,站起身后向前走不过三两步就会踩进卧室。导演就坐在卧室里。


不过,我遇上的困难不是排练场的狭小。我在2002年有段回忆排练的文字是这样写的:”开始的阶段,我连说梦话的资格都没有,老是忘台词或者跳词。”


除了台词难记,我也没把握怎样走台位,大部分时间坐在椅子上。我曾多次问他,该怎么演?他总是笑笑:”就这样演。你把词都记好,你的舞台就不再那么局促了。”


我浪费了他很多时间,尽管演出日期逼近,他却似乎一点也不着急。他不急,我急。我没把握,我不晓得他,也包括我自己,要把这个戏带到哪里去?


宝崑可能也感觉到我承受的压力,有一天他说了一番叫我至今难忘的话:”即使演出失败了,也没什么大不了,我们要能接受失败。”


我当时像大热天喝了杯凉冰水;也像扛了口大棺材赶路,然后有人告诉我,棺木是竹片织的,即使摔下地来也不打紧。


棺材也扛到吉隆坡


我扛了这口大棺材,确实有点力不从心。在维多利亚剧院上演的第二个晚上,我差点就从台上摔下地。我在台上不到五分钟竟然就跳过一大段台词,于是,我急得像热窝上的蚂蚁,不得不一心两用——口里要连续吐出话来,脑袋则得急忙找回那段跟我玩捉迷藏的台词。或许是在两分钟后,我绕了个圈才能回到原点,可是,这一来戏的情绪和节奏都乱了,应该哄堂的地方,观众笑得稀稀落落。


宝崑在侧幕笑嘻嘻地握着我的手:”没事,你不也把戏演完了吗?”


我虽然不称职,他还是带着我,一起扛着那口棺材,到蚬壳大厦的小剧院、到中峇鲁联络所,还有吉隆坡一个剧团的会所演出。在吉隆坡原本是在剧院里公演的,我和当地另一个讲英语的扛棺材演员,分上下场演出,可是当局最终不发准证。


剧联筹委会主席


宝崑虽不在乎表面的成败,却是早已认定工作的方向,不断地寻找机会、不断地克服困难,不断地做事,也常拉我一起干。


1986年,《㗝呸店》演出后,近20个华语戏剧团体的代表召开联席会议,推举九个团体成立新加坡华语戏剧团体联合会(简称剧联)筹委会,他担任主席。


宝崑那时也是实践话剧团的主要负责人,不过,他仍然拨出很多时间推动剧联的工作。我们与外界的联系与交涉多数由他出面,不少文书工作也由他承担。多个联合演出的概念与落实计划,也常由他孕育及促成。


剧联在1987年提出注册申请,1988年10月底获知注册批准,定于1989年1月1日举行成立典礼。

剧联获准成立时,宝崑不在新加坡,他9月初飞去美国学习,为期三个半月。我们是在他缺席的情况下举行理事会选举,他没中选主席或任何其他职位,因为实践刚改组成立了实践表演艺术中心,准备推行专业化计划,董事会反对实践加入剧联,也不同意宝崑参与剧联工作。后来,他还是说服了董事会,实践保留会员身份,另派代表分担职务,他只是会务顾问。


积极充当顾问角色


宝崑果然不再像以往那样直接参与剧联的工作,不过,他也没有疏远剧联。记忆中,我们主办的每个大型活动,包括演出前的彩排、检讨会、交流会以及戏剧营,他都不曾缺席。我们也曾多次邀请会务顾问列席理事会,宝崑从不曾请假。在剧联面对生存危机举行的一次前途讨论会上,他便以自己对客观条件的认识,坦率地阐明看法。


我在2003年的一篇回忆文章里,曾记下他当时的谈话内容:


“十多年前,大家一条心要把力量汇合起来,为华语剧坛建设规模更为宏大、色彩更为鲜艳的花圃,可是今天的现实显然不允许,首先是失去了花圃盛开的大气候,其次是我们这些园丁已经很少能聚在一起耕耘了。”


在一个私下场合,他也提到剧联的存在与某些团体的发展所出现的矛盾,看来一时也不容易化解。


剧联在1996年7月2日举行的会员大会上一致决定解散。在对外宣布之前,我打电话给每位会务顾问。宝崑在电话里说:”现实就是这样,再撑下去也无谓了。别人爱说什么不管事,他们没做事,你们是做事的人,你们有权决定。”


他显然又在提醒我:散了就散了,华语剧坛不会没有别的路可走。


敢于批评事物


宝崑敢于对不满的人与事坦率批评,是我尊敬他的另一个原因。有一次,他对电视台处理我们演出的宣传方式很不满,在电话里他少有的提高了声量。他还告诉对方,你们就不必来录像了。另一次,为了一个剧目的用字,他跟报馆的负责人发生剧烈的争执。然而,最令我体会到他硬汉本色的一次,是他公开批评政府推行的文化艺术政策。


2000年,宝崑接受《联合晚报》的访问,畅谈他对新加坡艺术发展的看法。这次访谈分三天连续刊登。


他说,艺术的最高准则是原创性,因此,发展文化艺术必须允许出格,无论内容和形式,都不可囿于框框。


“艺术和科技一样,需要研究与发展。许多人口中说的重视创意,其实只着眼于发展而不是研究。”


他也批评滨海艺术中心的六亿元投资是有偏差的。他说这笔资金主要用在硬体建设和管理人才的培训,忽略了培养创作者和促成艺术品诞生的重要性。


对于当时部长提到新加坡有望在五到十年内达到香港、墨尔本和格拉斯哥的艺术发展水平,他也不以为然。他强调,作为一个国际都会,文化艺术可以搞得很热闹,艺术能否融化为人民精神实质的有机体,那才是最值得珍惜的。


“不加强艺术教育,不作基础提升,艺术繁荣也只能是表层的认知。”


宝崑当年的谈话,今天重温仍然觉得落地有声,响当当!


影响深远的艺术家


与宝崑有交往的人都知道,他是一个彬彬有礼的君子,善于聆听不同的意见,对长辈和小辈都一样尊重和爱护。


新加坡戏剧的未来将是如何蓬勃发展还是未知数,但是新加坡戏剧的多元化景观,是由他一手开拓,而且已奠下扎实的基础。新加坡戏剧指的不只是华语戏剧,也包括英语、马来语和淡米尔戏剧。


在上个世纪,宝崑是新加坡剧场里很稀罕的科班出身,不只上得舞台,能导能演,更是舞台技术的多面手,此外,他著作等身,是新加坡最重要的剧作家之一。


他曾在新加坡表演艺术学院及后来改名的实践艺术学院里,以中英文主持过多个戏剧导演班和舞台灯光班,为后来的华、英及马来语剧团培养了不少后继者。


宝崑英语流畅,与英语剧场人的沟通没障碍,因此其他语文源流的戏剧爱好者有好些也来上宝崑的课。我观察到他的几个演出,都能获得其他语言剧场人士的支援。


由于宝崑的高瞻远瞩,他从八十年代开始就把本地华语剧场与世界多个地区包括中国大陆、台湾和香港的华语剧场人联系起来,我们因此得以从各方面吸取戏剧艺术的能量,新加坡的华语剧场也更快地与世界剧场建立起联系。他是带领新加坡剧场走向国际的重要推手。


确是天妒英才


日前翻阅资料,才惊觉他离开我们时只有63岁,真是天妒英才。


回顾二十世纪后半叶的新加坡华语剧坛,在我所认识的众多剧运先锋里,郭宝崑、刘仁心、郑民威、黄天能和林明洲,都是我亦师亦友的前辈。我为他们写了五篇回忆短文,旨在感谢他们对剧运的贡献,也感谢他们给予我人生的启发和教导。


作者为本刊编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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