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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作家相片陈家喜

在英女王和客工之间的死亡思维

一场举世瞩目的国葬和今年发生在新加坡致命的工伤事故有何关系呢?


I


今年的9月19日,英女王伊丽莎白二世在哀泣庄严隆重且赋予浓浓的皇室传统仪式下走完了她人生最后的一里路。约2000名宾客包括世界各国领导人,包括美国总统拜登、法国总统马克龙、日本天皇德仁和新加坡总统哈莉玛等纷纷出席送别英女王。我国所有政府建筑物也在英国举办国葬的当日降半旗,以表示向已故英女王致敬。


在国葬的前夕,伦敦白金汉宫及温莎堡一带出现了大批民众。他们带着折椅、披着保温毯度过漫漫长夜,更有人在草地架起帐篷休息,为的就是要通宵守候,与英女王伊丽莎白二世道别。一场国葬一眼望去,群众性的哀悼映入眼帘。


这场国葬其实是一个语料库,承载且代表了英国皇室的文本、标记、仪式和历史,述说着生与死这两件息息相关的事。经由策划,在陨落和延续之前便是一场皇室国葬。繁琐和古老的礼节,呈现的是死亡的面貌,一个极其辉煌的一生和赋予诸多意义的休止符。在众人的目光下,国葬为英女王伊丽莎白二世塑造圆满无瑕疵的伟业。死亡便是一种表征性思维的体现。在殿堂中诠释完美的祭奠,也因为毫无瑕疵的奠礼才有延续温莎皇室的正当性。


也因为如此,民众只能瞻仰一副披着旗帜的棺木而没法见到英女王她最后的身影。在国葬典礼上,英女王的身影是隐约的,是神秘的,生与死是忽近忽远的。国葬上的主角是她,但她似乎也缺席了这场为她准备的仪式。换言之,我们看到和听到的其实是种种庄严且经由一代代传承下来的仪式而不是已故的英女王伊丽莎白二世。


在英女王的棺木面前,生与死相遇与交流的空间再次被划分得一干二净。伊丽莎白二世也借由一场国葬持续地活在她子民的记忆里。国葬的最终目其实便是要把已故的亡者永生化。换言之,伊丽莎白二世并没有离世,而这场国葬所衍生出来的记忆、照片和影音是英女王和她广大子民持续沟通的一道桥梁。2015年建国总理李光耀的国葬也是如此。


II


在另一端,一场疫情狠狠地揭开我国对于客工的健康、居住环境和身体安危等课题的忽视。在疫情逐渐放缓的当下,客工们也再次重返各大工地、职场继续为更好的生活打拼。可是很遗憾的,截至2022年8月,我国今年的致命工伤事故已达36起,逼近去年全年的37起总数。这是让人非常痛心的事实。


客工,在资方的眼里就是一个数字。他们的生与死也是一个数字,一个起伏不定的数字。每逢社会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便会出现。不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也随之从我们的视线消失。有时候还要饱受社会加诸于他们的种种偏见与歧视。日复一日,高楼林立,他们也继续流亡于被欺压、被剥削的生活中。


换言之,客工在现今资本社会里其实就是“幽魂”(Ghosts of Development) ,像中元节出没的孤魂野鬼。周旋于人间的幽魂,都有一份冤屈,一份困苦。活在人世间的我们只不过会每逢农历七月给他们准备一些好吃的,主要目的是要让我们生者心安理得。


客工的死亡不该沦为人力部统计的数字。社会更不可以忘记世代客工们对新加坡的发展和成就所做的付出。1819是如此,2022年的新加坡也没有变调。停下我们的脚步,看一看每张客工的面孔,我们会看到什么呢?我们应该会看到我们祖辈背井离乡的身影、毅力和种种的委屈和牺牲。


再看一看今年因工伤事故而丧失生命的客工,我们又看到了些什么?看到的是36场从简的丧礼和36个破碎的家庭。他们不是温莎皇室的任何一位成员,我们对于他们的名字也没有任何的认知。对于查尔斯三世和威廉王子和他们所有的家眷,伊丽莎白二世是他们一生的挚爱。相同的,对于今年这36个破碎的家庭来说,他们离世的家属何尝不也是他们生命里的全部,他们最亲爱的儿子,丈夫和爸爸。对于每位客工的离世,我们不可视而不见,更不应该把每行出现在我们视线的数字给正常化。


III


一位国君的骤逝和一名客工因工伤事故而离世,乍看似乎极为不同。但通过这两个不同群体的死亡经验,一个社会其实可以思考如何建立一个与亡者沟通的渠道。这不仅仅能从中体现一个社会对于死亡和悲伤的价值观,也能帮助生者和其社会更好地诠释哀悼这件事。只有这样,社会中每个失去至亲的一份子才可以开始更好地处理他们那份难言的失落感和悲伤。


死亡对于很多人来说是隐形的。对于我们自身的生命,我们时常多了一层傲慢的防护衣,犹如它不会发生在我们身上。也因为不习惯死亡在我们生命里所扮演的角色,在面对死亡的当下,我们只会将自己的悲伤归为单纯的缺席,忽略了与死亡和逝者进行沟通。每位发生在我们身边和社会里的死亡都有话对我们说。但当我们把死亡驱逐于境外流放它时,我们其实剥夺了自身和社会一个了解悲伤、尊严和生命的机会。


一个人在离世后便只是一具遗骸,而这个遗骸代表且隐藏的是这位亡者生前的社会地位和关系。一场为英女王伊丽莎白二世而豪办的国葬恰恰体现了这个人和其遗骸的价值。但是对于每位以劳力满足资方的客工来说,他们的生命体和其生命所存在的价值早已被极致地边缘化。当他在工伤事故丧失生命的当儿,他的遗骸很快地在意识上被瓦解而成为一个冷冰冰的数字,也在他丧失生命后的第一时间被另一个健康的身躯所取代。


客工以劳力换来的薪资其实只不过是用于支付维持他生命的费用。换言之,客工的生命在今时今日的社会里从未活着过。也因为如此,没有生命的客工也不会死去。以数字来处理他们的生命与死亡也正恰好不过。现今社会其实已经剥夺了客工的生死尊严。对于以资为本的社会来说,他们的离世是没有意义的。和永垂不朽的英女王正好相反。虽然她死了,但还是永远被赋予生命。


尊卑贵贱之别乃是人类社会之常。在死亡的当下,亡者可以是独一无二的、不可替代的、被深深珍惜的,但他也可以是匿名的、平淡无奇的。死亡对每个生者来说是未知的。在我们尚未离世前,死亡是一个我们无法到达的地方。但同时,死亡也是我们共同的目的地。每一次的哀悼就是提醒我们如何要与死亡休戚与共和接受死亡所带来的支离破碎。更重要的是每个死亡事件应该被重视和被赋予它应有的价值,在不完美中了解生命之可贵。生命诚可贵,但死亡价更高。


作者为特约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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