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间,我们觉得以前所说的新加坡只有200年的历史太短了,也觉得有点附和殖民地主义的意味,怎么说也应该调整一下,我们独立也有50多年了,已经长大了,总不该还在吮吸殖民地主义者的乳汁,必须做一点”去殖化”的动作,于是我们把”庆祝开埠200周年”定调为”纪念开埠200周年”;另一方面,为了彰显我们不一味歌功颂德莱佛士,我们的历史不再是从莱佛士登陆新加坡那刻算起,我们可追溯的历史据说长达700年。不但如此,我们还有新的历史叙事:早在莱佛士到来之前,我们曾经是海上丝绸之路上一个繁荣的贸易商港。
到底是远来的和尚会念经,从考古发掘到的一些碎瓷片瓦和唐宋古钱,证明新加坡不但在700年前已经是一个繁盛的商港,人口还多达1万人,居民来自各方,有原住民马来人,还有唐人、吉宁人,与今天的新加坡相比不遑多让,实为一脉相承。
说起来,第一个提出新加坡历史上曾经是一个商港的说法,不是别人,正是莱佛士,莱佛士唯一的根据就是《马来纪年》(Sejarah Melayu)。《马来纪年》马来原名Sulalat’us Salatin,其实是一部满剌加和柔佛王朝的君主世袭年谱,目的是作为宫廷教育的教材,其中穿插许多神话传说以彰显君权神授和王朝荣光。前面的六个章节就以新加坡作为王朝的起点,把新加坡描绘为一个”伟大的城市,各地的外国人纷至沓来,它的声誉和伟大传遍世界。”想不到莱佛士攫取《马来纪年》而作出一个不经意的说法,却被今人拾其牙慧大做文章。
《马来纪年》的新加坡拉建国故事
根据《马来纪年》,新加坡的立国始于渤淋邦(Palembang)王子桑·尼拉·乌达麻(Sang Nila Utama),由于他是从天界降世为王,所以尊号为三界之主(Sri Tribuana),有关新加坡拉建国故事大家已经滚瓜烂熟,这里不赘述。
从桑·尼拉·乌达麻传到伊斯干达沙(Iskandar Shah),因其用酷刑处死王妃,导致王妃之父财务大臣招引强敌满者伯夷(Majapahit)进城,新加坡拉因此灭国。末代君主伊斯干达沙逃亡至马六甲,在当地建立满剌加王朝。新加坡拉从桑·尼拉·乌达麻到伊斯干达沙历经六代君主。
英属马来亚的官员兼学者的温士德(Winstedt)对《马来纪年》不以为然,认为《马来纪年》是一部”渤淋邦和注辇(Chola)传说的大杂烩,毫无可取之处。”
无可否认,新加坡在700年前并不是一个荒岛,《马来纪年》也不是一部荒诞不经的作品。不过,要把新加坡说成700年前就是一个四方来朝的繁荣贸易城市,目前还缺乏文献的支持,无论是中国的或西方的。恰恰相反在西方早期的地图上,显示对新加坡的认识还是仅仅被当做一个通往中国的水道。作为地理标示,新加坡附属的白礁比新加坡更频繁出现在东西方的地图上。即便是出现在中国的《郑和航海图》上,其所标示的单马锡也和白礁一样,仅仅作为一个地理坐标,而不是具有城市意义的港口。
《东方志》里的新加坡拉叙事
《马来纪年》所说的新加坡拉从开国君主桑·尼拉·乌达麻传到末代君主伊斯干达沙一共传了六代,但是根据葡萄牙首遣中国的大使多默∙皮列士(Tome Pires)的著作《东方志-从红海到中国》(An Account of the Orient-from Red Sea to China),在提到新加坡拉和满剌加王朝时,他这么说:渤淋邦的王子拜里米苏拉(Paramesvara)不愿臣服爪哇国王,想起兵造反,引致爪哇国王派兵攻打,拜里米苏拉兵败逃到新加坡拉,得到新加坡拉土酋收留,他到新加坡拉八天之后,就施用手段把土酋杀了,自立为新加坡拉王。新加坡拉在他的统治下,也不从事贸易,只靠种植和捕鱼以及掠夺过往船只过活。新加坡拉的土酋原本娶了北大年的土酋的女儿为妻,听到女婿被杀的消息,就报与暹罗国王调集大军攻打新加坡拉,拜里米苏拉不敢迎战,和一干随从逃到麻坡,随后在马六甲建立满剌加国。
皮列士在1512年葡萄牙占领马六甲的初期就来到马六甲,他的《东方志》部分篇章是在马六甲当地写成,距离满剌加王朝灭亡仅仅一年,这使到他的说法具有非常高的参考价值。他在书中说拜里米苏拉在新加坡拉立足只有六年,时间大约在十四世纪末。他所说的满剌加国的开国君主是拜里米苏拉,时间点和名字都和《明史》的记载吻合。
新加坡第二任驻扎官哥罗福(John Crawfurd),是一位对马来历史很有研究的学者,他对新加坡的过去是这么说:”在1819年2月6日之前,这个岛屿还是被原始森林覆盖,从1811年开始才有一个贫困并靠掠夺为生的马来渔村出现。”
“从它陷落的那一年开始到1811年,足足有550年之间,新加坡不曾有被占领的记录,有的话也仅仅是间歇性地被海盗盘踞。”
哥罗福对新加坡的历史见解,虽然有所偏颇,不过他却提醒我们,新加坡在过去的历史上不曾作为一个具有城市意义的商港出现,倒是一个值得我们正视的问题。
新加坡和马来亚从来没有一起被统治过?
今年纪念开埠200周年,李显龙总理还提出一个新的历史观点,就是新加坡在长期的殖民统治中从来也没有同马来半岛一起被统治过。提出这样的观点,明显地是政治挂帅,严肃的历史课题被拿来为政治服务。先不说英国殖民地时期共同被统治的经历,说到新加坡前殖民地历史,不管它在淡马锡时期或者是新加坡拉时期,(尽管它的存在仅仅是土酋部落的规模),甚至在隶属柔佛凌加苏丹王朝的天猛公统治时期,新加坡都清清楚楚的是马来世界(Dunia Melayu)的一部分。新加坡的命运的改变是莱佛士的到来,把它从旧有的马来世界分离出来,一步一步在马来地缘政治中,打造一个新的地缘政体。不过,吊诡的是为了进一步掠夺马来半岛的资源,英国殖民地主义者又染指马来半岛,也因为如此把新加坡和马来半岛的命运连接在一起,共同成为一个英属马来亚(British Malaya)的政治体制。
英属马来亚的存在,以及新加坡和马来半岛人民具有共同英国殖民地统治的经历,才会在新马人民之间孕育出共同的马来亚的意识。
纵观历史,马来半岛的各个土邦在被英国蚕食的过程,都是由新加坡总督委派参政司介入马来半岛的政治,他们先以参谋的身份为苏丹提供施政”忠告”,最后架空苏丹,成为各个土邦的政策制定者和实际统治者,而新加坡的殖民地当局则成为整个马来亚的政治和统治的中心。
新加坡最初是和槟城及马六甲组成海峡殖民地(Straits Settlements),与马来邦联(Federated Malay States)以及马来属邦(Unfederated Malay States)组成英属马来亚。二战后,英国殖民地统治面对日益高涨的马来亚意识和要求独立的呼声,于是在1946年1月23日英国政府发表白皮书,推出马来亚联邦计划(Malayan Union),在这个计划下,新加坡才从马来亚分离出来,独自成为皇家殖民地(Crown Colony)。
新马人民也因为有了这段共同的历史经历,才会在二战后出现马来亚民主同盟这样的政治组织,反对新加坡从马来亚分离出来。后来出现的新马各个政党,包括现在执政的人民行动党,当初都是以争取马来亚的独立作为党的纲领,这就是我们走过的历史。
历史不是一个可以任意打扮的小姑娘
在新加坡开埠150周年的时候,我们的政治领袖提出全面继承莱佛士的遗产,萧规曹随,全盘接受殖民地宗主国的历史叙事,他们给的解释这是当年政治的需要;开埠200周年的今天,我们有了新的历史叙事,难道又是要顺应今天政治的需要?我们要根正苗红,就说早在700年前,新加坡就是一个接受四方移民的繁荣的贸易商港,我们今天多元种族、多元文化这种特质,早就扎根新加坡,成为我们的DNA;我们要表现独立性,就要切割我们与马来亚相连的历史脐带,表示我们和马来亚毫无血缘关系。
在这些人的眼中,历史不过是一个可以任意打扮的小姑娘。虽然经历了200年,我们历史叙事始终保持在《马来纪年》的创作水平。
作者为资深文史工作者
著述散见于《联合早报》、《亚洲文化》、《怡和世纪》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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