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瑞钗医生再次挺身为加沙请命
译:林康
洪瑞钗
1948年在槟城出生,新加坡人。
1977年(她二十九岁),离开新加坡到伦敦,随同逃避政治迫害的夫婿成为流亡者。
1982年(她三十四岁),充当义工到加沙医院救助战火下的伤患,首次认识到巴勒斯坦,一个失去家园、流离失所的民族。其时,以色列入侵贝鲁特,萨布拉•沙蒂拉难民营内数千名巴勒斯坦人横遭屠杀,她作为惨案的见证人与幸存者,带着大屠杀的第一手资料赴耶路撒冷的调查庭公证。此后,她在这条救苦、治病、疗伤的路上,多次往返,并把这些经历记录下来,于是有了一本叫《从贝鲁特到耶路撒冷》的书。
1989年(她四十一岁),英文《从贝鲁特到耶路撒冷》出第一版。随后,被翻译成多种语文出版。
2016年(她六十八岁),《从贝鲁特到耶路撒冷》华文译本出版。
2024年(她七十六岁),加沙重新遭难。悬车之年,不能阻挡她再次挺身而出,为加沙发声。
我(洪瑞钗)下笔书写此申诉书,呈给世上具备良知并相信人权宣言(包括巴勒斯坦人的人权)的所有人。凭什么巴勒斯坦人连最基本的人权也不配享有?这是我每日无从回避的疑问。
我是一名骨科医生,槟城出生,在新加坡取得专业资格,英国执业达47年,至今仍在行医。
回想1982年,如今说起来已是约莫42年前,以色列发动第五次中东战争,我报名充当义工,前往黎巴嫩救助战火中的伤患。以色列为歼灭当时驻扎黎巴嫩的巴勒斯坦解放组织,海陆空齐发,连续数周向黎巴嫩狂轰滥炸,无辜平民因此遭殃。数以万计手无寸铁的妇孺被害;数十万个家庭被毁。粮食、水电、药物供应被切断。学校、工厂、医院、办公楼、公共设施被夷为平地。那是无以言说的苦痛与磨难,穷途与绝望。
我们数十名来自英国、欧洲、北美的医护人员组成了医疗救援队,附属于中东教会理事会,调派到黎巴嫩战祸最惨重的地区工作。我们当中的六人,分配到坐落在贝鲁特西部萨布拉•沙蒂拉巴勒斯坦难民营的加沙医院工作。巴勒斯坦红新月会在这一带原有九所医院,加沙医院是唯一一所仍然完好的。其他八所医院,连同巴勒斯坦红新月会经营的十三个诊疗所,均已被彻底炸毁。我们当时受命在这里救治骨科与创伤病患。
如此过了十周。当黎巴嫩半数地区被炸成瓦砾,数千名平民在炮弹下丧命之际,一万四千名巴解组织成员(分属巴勒斯坦解放部队和巴勒斯坦文官机构),却从黎巴嫩撤离,这是为了换取美国哈比卜和平计划(Habib Peace Plan)下的停火协议。 哈比卜和平计划明文承诺,留下来的黎巴嫩与巴勒斯坦非战斗人员及其家属,生命安全是获得保障的。
可是巴勒斯坦解放组织甫撤离三周,以色列就冷不防从陆路侵占黎巴嫩。 数百辆坦克驶入黎巴嫩首都贝鲁特,在大街上,甚至闯进别人家中去杀害、绑架。 一支坦克分队朝萨布拉•沙蒂拉(黎巴嫩最大的巴勒斯坦难民营)开去。与此同时,数千名巴勒斯坦难民刚回到这片饱受战火摧残的家园,准备要着手收拾整理废墟,重新拾缀破碎的生活。谁料到以色列坦克此时封锁了营地出口,无人可以逃脱。停火协议带来的虚幻安全感,使到3,500 名手无寸铁的巴勒斯坦人和黎巴嫩人,在猝不及防情况下惨遭冷血谋杀。有人死于枪下,有人死于刀下,有妇女在孩子面前被强奸,然后妇孺一起被杀死。 迄今为止, 仍告下落不明的失踪人口有17000个——所谓失踪者——恐怕早已死亡。
我就是这样开始接触到巴勒斯坦人,了解其生活状态的。此前,从来不知道有所谓巴勒斯坦人的存在,如今我细心聆听他们向我讲述他们的故事——1948 年,一个民族从他们的历史家园巴勒斯坦被扫地出门,驱赶到邻国去流浪。1948年,750000 个巴勒斯坦人(超过巴勒斯坦人口的一半)成了无家可归的难民。他们孕育生下来的是难民,这些孩子长大以后是难民,去世时仍然是难民。然而作为一个集体,这些人从来不曾放弃自己作为一个民族的希望,他们深信这是自己与生俱来的权利,总有一天会回到他们手上。
时间飞快过了四十一个年头。2023年10月7 日那天,1139名以色列人被杀害,240人被虏为人质。和许多人一样,那天发生的事,既让我饱受震惊,也感到十分忧心。我从过去的经验知道,因为哈马斯干的这事,加沙人民将受到严酷惩罚。一名巴勒斯坦人这样告诉我,“以色列将以此为借口,杀光我们所有人,把加沙铲平”。还不到两天时间,全世界就都看到了加沙是怎么不间断受到无情轰炸的——另外还伴随着对食物、燃料、水供和电力的全面封锁。持续至今如此,丝毫没有叫停的迹象。
医院瞬间被成千上万的重伤员挤满,其中许多已奄奄一息。医院的药品,凡止痛药、抗生素、麻醉剂等,无不悉数用尽。给伤员清洗伤口的水,也几乎没了。不仅水和药品供应被阻断,储水缸和水净化厂也全遭炸毁。轰炸如此密集,以至于死伤的人都只能抛弃街头。伤患掩埋在倒塌的废墟底下,得不到治疗死去,尸体任凭在街上腐烂。救援人员也成为枪击的标的被射杀。高层楼房被肆意撞击倒下,坍塌的高楼把住在低楼层的人活埋。一个个家庭就如此被永远抹去。活下来的儿童不但是孤儿,而且往往哪怕连一个活着的亲戚也没有。
加沙北部的居民被令“疏散”到加沙南部,否则有遭击杀的风险。确实有北部居民被杀害,但通往南方的道路,何尝不也经常受到狙击手射击。人们上路,在途中同样被捕。侥幸抵达加沙南部时,又发现这里已人满为患,食物和水短缺,卫生设施不足——500人只能共用一个厕所。肝炎、上呼吸道感染等传染病,乃至其他疾病,向疲惫不堪、营养不良的人口肆虐,猖獗残害生命。这是人为饥荒与干旱相结合,共业建构的瘟疫。
接着是,所有网络联系忽地中断,新闻被封锁,针对医院的军事袭击也随之展开。医生和护理人员被害被捕。新生婴儿移出了保育箱,任其自生自灭,而不是疏散到南方。记者被谋杀,以阻止新闻外泄。
截至 2024 年 2 月 3 日,对加沙展开军事行动100 天后,各项统计数字如下:
平民死亡
2万7238人被杀害,其中妇孺老人占75%(儿童1万1500人,妇女8000人,老人1049人)。
7000多名巴勒斯坦人被遗弃在坍塌房屋的瓦砾下,其中5000多名是儿童。
伤残
伤残已超过6万6452人,多数是妇孺。
灭门的家庭及在医院避难的平民。
2296个家庭惨遭灭绝(人在屋里时房屋被炸)。
2023 年10 月17日,阿赫利浸信会医院被炸,避难医院的471人死亡。
专业人士遭杀害
超过45名民防救援队员在执勤时丧生,122辆救护车被毁。16名红新月会救护车护理人员遇害。
以色列军人打死近东救济工程处职员152名,打伤26人。
339名医生和护理人员遇害,212人被捕。
85名记者遇害,25人被捕,4人失踪,16人受伤。
消失者
以色列军队逮捕并强迫2500个巴勒斯坦人失踪(从加沙出发去往不明地点)。以色列士兵发布的图片和视频显示,他们强迫数百名巴勒斯坦人脱掉衣服,随后逮捕了他们。
自 2024 年2月3日起,上述数字不断跃升。例如,遇害的护理人员现已升至410人。
犯下反人类罪者不知道,当儿童和手无寸铁的巴勒斯坦人遭遇暴行时,世人——无助与愤怒,但都睁大了眼睛在看。2023年12月29日,南非,一个不太久远之前才从种族隔离罪行中解放出来的主权国家,向国际法院提起诉讼,指控以色列对在加沙的巴勒斯坦人犯下种族灭绝罪。
尽管是个法律外行人,国际法院2024年1月26日的一项临时裁决,命令以色列允许食物、水、燃料和药品等人道救援物资进入加沙,我还是明白的。假如断粮、断水、断燃料、断药品的措施继续下去,身处极度拥挤加沙南部,190万个流离失所的巴勒斯坦人势将很快步上绝路,这将是一场种族灭绝。国际法院因此明令以色列要遵照临时裁决办理。
然而,以色列在国际法院颁发该临时裁决的翌日宣布,它掌握了显示近东救济工程处(The United Nations Relief and Works Agency for Palestine Refugees in the Near East, UNRWA)13000名加沙雇员中,有12人参与了2023年10月7日哈马斯袭击以色列的暴行。根据该指控,以色列打算解除近东救济工程处在加沙的活动。 近东救济工程处最大资助方美国,随即宣布撤销给予近东救济工程处的资助,英国、加拿大、澳大利亚、荷兰、德国、意大利、瑞士和芬兰迅速跟进撤资决定。不过,比利时、爱尔兰、西班牙和丹麦承诺将继续支持近东救济工程处。挪威亦然。
针对近东救济工程处12名雇员参与哈马斯袭击的指控,调查还没有结论,对整个组织的集体惩罚却已经开始。即使这12名雇员确实有罪,他们实际上也只占近东救济工程处全体加沙工作人员不到0.1%。另一方面,近东救济工程处自1949年成立以来,即在帮助巴勒斯坦人存活方面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它负责管理学校、初级护理诊所、疫苗接种、卫生、健康教育,负责分配食品、水和燃料,以及各种公共卫生事项如妇幼保健等。鉴于加沙遭受到近乎归零的空前巨大破坏,在加沙从事灾后重建时如何帮助巴勒斯坦人复原,使加沙人民团结一致等方面,近东救济工程处更是处于十分重要的位置。那些想让近东救济工程处“消失”的人,实际上是要巴勒斯坦难民(现有将近600万人,分散在中东58个难民营)消失。加沙大约 70%人口是近东救济工程处救援对象的巴勒斯坦难民,1948年为了给以色列建国腾出空间,这些人整个民族一锅端地被清除出巴勒斯坦来到加沙。那些要撤销资助近东救济工程处的人,显然意图加剧巴勒斯坦难民的死亡、贫困和绝望。
当下关于取消资助近东救济工程处的要胁,其实并不新鲜。美国和欧盟各国是近东救济工程处最大的捐助国,2022年它们的捐款占近东救济工程处年度预算的 75%。特朗普总统确实曾切断了美国每年向近东救济工程处提供的3.59亿美元资金,拜登总统上任后才恢复了这一资助。近东救济工程处2022年预算定为16亿美元,但实际筹到资金只有12亿美元。近东救济工程处为执行其2023年任务,曾呼吁讨要16.3亿美元,但那是10月7日以前制定的预算。现在,加沙80%土地成了废墟,逼出230万个失去生存手段的赤贫人口——就当前的救急而言,近东救济工程处是不可或缺的生命线;就未来发展而言,它是加沙重建的支柱。
前方的道路有两条。
首先一条是,通过请愿、恳求和劝说,设法让欧洲国家和美国改变主意。但是,我们当中有些人会要看看南非在国际法院到底做了什么,我们将从中了解到世界关心着巴勒斯坦的正义。巴勒斯坦人应该走出去,到美国和欧洲外面去寻找支持者——寻求真心斡旋危机,更重要是真心作为朋友的支持者。不能再让巴勒斯坦人的生活被以色列、美国和西方部分地区的异想天开和幻想所左右。巴勒斯坦需要能给予尊严并带来团结的支持。巴勒斯坦需要建立在相互理解上面的支持,譬如知道只有巴勒斯坦获得自由,世界才能实现自由;知道正义是完整不可切分的;知道内含巴勒斯坦人的普世人权。
对于那些害怕支持巴勒斯坦人的西方人,我要指出一个再怎么强调也不过分的事实:支持近东救济工程处这样的联合国机构,让难民能够存活下来,和反犹太主义压根儿扯不上任何关系。这是每一个有良知的人应有的人道责任。我们必须挺身而出,成为能算数能作准的那一个。
作者为“巴勒斯坦人民医药援助会”创办人,
《从贝鲁特到耶路撒冷》作者
译者为本地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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