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书(Florence Elliott, A Dictionary of Politics, 7th edition, 1973, Penguin Books Inc.)对你也许有用!”
1979年,我结束停薪留职的留英生活,返回《星洲日报》工作,沉默寡言的老主笔郭史翼先生(1915-1994)将这本陪伴他多年的《政治词典》送给我。
翻开词典,知道这是一本简介国际大事件、各国人文地理、历史沿革、重要人物生平等的小百科全书。初版发行于1957年,每隔三两年改版一次,郭先生送给我的是1973年改版的第7版。
细阅词典,再结合老主笔撰写社论的风格,我多少领会老主笔送我此工具书的用意。不过,由于我参考日文资料与工具书较多的缘故,我利用此书的机会不多。
1973年,在我踏入罗敏申路的《星洲日报》,学步撰写社论的初期,郭主笔的社论曾经是我认真拜阅、朗读与学习的范本之一。
取自《从星洲日报看星洲50年(1929-1979)》
四平八稳 社论风格
其特色之一是先把事件的来龙去脉(或者发生事件的地理位置与历史沿革)说清楚。接着指出问题的焦点所在,但不强烈表达其主张与观点。
这种看似四平八稳的社论,既是老一辈文化人时评写作常见的风格,也与郭老个人的经历和当时华文报的处境不无关系。
郭老是在名主笔李星可1971年2月被《南洋商报》重金挖角后接任《星洲日报》主笔职务的。1971年5月2日,政府援引《内部安全法令》(即不需公开审判和法定程序即可下逮捕令的紧急法令)逮捕了《南洋商报》时任总经理李茂成、总编辑仝道章、主笔李星可和公关经理郭隆生。1973年1月,该报社长李有成也在同一法令下被捕。这就是新加坡现代报业史上著名的“黑色行动”(Black Operation)的一部分。
当时,《南洋商报》的罪状是“大事渲染亲中共的新闻,并且在华文和华人文化问题上发动种族主义的情绪”。《南洋商报》社长李有成则声称“在这期间(按:中国开展乒乓外交期间)多刊中国新闻乃应读者热心关注此世界性动态之需求,纯属一种临时处理新闻方法,并非炫耀共产制度。”(详见卓南生:《我所知道的新马报界前辈冯列山博士》,《联合早报》2018年10月14日。收录于卓南生《东亚新闻事业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0版,第345-354页。)
正是在这样报业敏感时期接任《星洲日报》主笔的郭老先生,在行文上自然不能不格外小心。
《大公报》出身 未获公民权
郭老国际时评重视客观叙述、少发尖刻评论的另一原因,是他曾任被当局视为有左派倾向的《大公报》记者。在众多“南来文化人”当中,绝大多数留下来的知识分子都轻易获得新加坡的公民权,独有郭老屡次申请却未获批准。为此,一向为人低调的郭老虽勉为其难接受《星洲日报》的邀请撰写社论,但甚不开心,几乎从未以主笔身份在公开场合露脸。(时任总编辑黄思语)
1973年夏天,笔者应《星洲日报》总经理黄溢华先生和总编辑黄思先生(1911-1982)热情的邀请加盟《星洲日报》。记得当时黄总编辑门开见山,明确表示要我逐步取代郭史翼主笔的工作。他语重心长地指出:“《大公报》出身的郭先生是李星可转到《南洋商报》后到《星洲日报》当主笔的。但因为他申请的新加坡公民权一直未获当局批准,因此我们只能安排他撰写国际问题的社论。你刚从国外回来,也许不太熟悉此地的空气,你的主要工作就是分担郭先生国际问题的社论……”
他还补充道:“为了减轻政治风险,你虽负起全职的主笔工作,但对外称为‘社论委员’为宜;至于所有政治责任,则由我来承担。”
也许是因为上述的缘故,郭老先生从不在报馆办公,也少和同事交往,他每周负责撰写的四篇国际问题的社论(我返新后接手其中的两篇),都是在傍晚亲自(后来是由其十多岁儿子)送至报馆交卷就走的。
也正因为如此,同事们对郭老都知之不多。哪怕是由新加坡国家图书馆管理局和新加坡文艺协会联合出版的《南来作家研究资料》,尽管对其他著名南来文化人都有图文并茂(包括其作品或手稿)、较为详细的介绍,但对郭老只有下列区区几行的简介:
“郭史翼,著名新闻工作者。
郭史翼于1915年出生,1994年去世。原籍福建金门。用过的笔名包括方晴、竟仁等。
他可能于20年代南来。
郭史翼
第二次世界大战开始后,他任东南亚战区记者,也曾在缅甸、印度工作过一段时间,后来郭史翼也担任过若干学术机构的教授等职务。
他也曾担任过《大公报》记者、新加坡世界书局《南洋文摘》主编、《星洲日报》主笔等重要职务。”从这篇简介中,可以得知编者对郭老的了解,也只停留于和我们同样的粗线认识:他曾在缅甸、印度工作、担任过东南亚战地记者、教过书。曾任职《大公报》,并担任《南洋文摘》主编和《星洲日报》主笔等。其他(包括何时南来)不详。
换句话说,郭老较为人所知的是曾任《星洲日报》主笔和《南洋文摘》的主编。但在其近十年的主笔生涯中,就我所知,似乎未曾以其真名发表过署名文章,也未曾将其撰写过的不署名社论、评论编辑成书。因此,要确切了解或解读其评论的写作风格与立场,颇费周章。
主编《南洋文摘》普及东南亚文史
至于他长期为新加坡世界书局主编的《南洋文摘》,基本上是一本剪报的文辑,编者只负责编辑而不发言。《南洋文摘》每月出版一册,大量收录了新马各大小报刊有关东南亚文史掌故、民俗等长短不一的文章。在那中文书刊十分贫乏、中国内地51、香港2家出版社的出版物一律被禁止入口的年代,该刊可以说是肩负起向华文读者普及东南亚文史知识的任务。我从中学生时代开始,每去逛书店街时,总会驻足翻阅每月新出炉的《南洋文摘》,偶尔也会买一两册载有自己关心话题的该刊,得益良多。到了年底,每年度出版的该刊还会装成合订本低价出售,以便图书馆和爱书家的收藏和阅览。这一切都与郭老细心编辑、策划和辛勤的付出不无关系。
曾有常写新马掌故的学长对我发出如下的牢骚:“《南洋文摘》不但没有发稿费,还常将转载我的文章的校稿让我自己校阅,只付邮费让我校后寄回。”
但牢骚归牢骚,这名学长还是细心校阅后寄回给郭编辑的。因为,在那版权不受尊重、而华文报刊所载文章既不受重视,也不易保存的情况下,有人肯付出精力,将东南亚区域相关的文章网罗成辑并定期出版,还是难能可贵,心存感激的。
至于郭老撰写的社论,我虽没有系统的研究,但正如前面所述,在我早期学步撰写社论时,还是大量阅读与认真学习的。有关这方面的心得,将另文叙述。
乘牛车往返检字改稿
1982年6月,作为分管研究、策划和培训的执行编辑兼社论委员,我为《星洲日报》数十名“少年记者”举办了为期三天的“新闻讲座”。第一讲便是邀请郭主笔介绍其报人的生涯和体验。尽管当天郭老没有亲身出席,但他对“少年记者”们谆谆教诲、寄以极大期待的激情则跃然于其讲稿上。
当天的讲稿由时任少年通讯记者的曾月丽(后来加盟《星洲日报》成为最年轻记者,往后则转至电视台成为名主播)代为宣读,并引发学员们的热烈讨论。
郭老认真撰写的讲稿内容虽未全文刊于报上,但迄今记忆犹新的有二:
其一,新闻工作是一份神圣的事业。既然选择了这份职业,就得忠守职责,对读者和社会负责,马虎不得。讲稿中介绍了他在缅甸办报时的小故事。当时报馆还是铅字排版的年代(和我们罗敏申路时代的《星洲日报》一样),报馆与郭老的住宿有一段距离,因此得乘牛车往返。郭老回忆道,每晚在回返宿舍的牛车上,他经常还在推敲已排好版的文稿。有时会为了一个“的”字而掉头到报馆亲自检铅字重新调整版面。
其二是奉劝有志从事新闻事业的青少年,好好思考与努力奋斗。如果发现自己不合适这份职业(指语言掌握能力、兴趣及知识水平不够而又不准备追赶),最好的选择是尽早离开这个队伍,以免误人误己。因为留下来是十分痛苦的。他举了一两个他熟悉的例子,指出在报界“混”了一辈子、一事无成的记者的悲剧。
郭老提出的这两个建议及其生动的例子,相信对于“少年记者”的学员们都带来极大的冲击。可能是因为这个缘故,该年度的学生毕业后直接报考报馆而留下来当记者的并不多。但据我的观察,肯留下来的都是好记者和好学员。
也许是郭老生动的例子给我留下太深刻的印象,记得好几年前笔者应邀为某大学的评论班开讲时,脱口奉劝学生如认为这并非自己的志趣所在,于人于已,最好早日离开这队伍。此事曾让邀我客串讲座的担任老师误解和不满。他忿忿不平地表示:我辛辛苦苦招来了这些学生,你不多加勉励,还劝他们另谋出路!对此,我只好苦笑,愧未完善表达郭老热爱新闻事业的原意和用心。
作者为日本龙谷大学终身名誉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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