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代杰出画家 郑国伟
病床前合影:2012年1月16日于Mt. Alvernia Hospital 病室。左起顺时针为蔡斯民(手持《人间》创刊号,由国伟绘制)、孙泽宇、陈国安、陈潮胜及郑文彬。
【一】
突然接到文彬的电话,语声迟缓透着忧伤,告诉我国伟病在医院。我有不祥之感。
我们在诺维娜乘医院载客巴士赴慈济。文彬通知的几个朋友先后抵达。上楼,走一段通道,国伟的床位正对着室门。他很瘦,精神还好,微笑欢迎我们。
拍照,寒暄,安慰,我们围站在他的四周。趁他心情安适,我翻开带去的《人间》合订本,问他几处设计和插图出自哪位画家的手笔。他一一指明,少数不确定。有些插画得自蔡名智,也有己故瑞炎和其他人的作品。六七十年过去了,印象模糊是必然。国伟郑重指出,不能肯定的,请别当作是我画的,别人以为我想沾光。
谈到病情,他说昨晚上浑身无力,大便七次,害护士们大忙一阵。
这一天是2012年1月16日,农历元旦一星期降临。元旦前某日,我独自往慈济一“巡”,上楼,过一条不长的通道,我来到病室。内部床位经过调整。找到了国伟。他在酣眠中。室内静谧没半点声响。片刻我踱出室外呆了半炷香功夫,蹑足进入病室,他仍闭目卧床未醒。
2月8日郑国伟(松涛)永别友朋,享年78。从讣告中获悉他是老大,有弟妹各四。
在一篇纪念甄供悼文里,我写了下面一段话:“这些年,文友熟人相继辞世,有的身影渺远了,书柜上站立的遗著频频向我致意。有的赠书我转送了大学图书馆,心中一角存偎着一张劳瘁的脸、脸上两盏微茫的目光……。大半生江湖跋涉,梦想理想,事业功业,不再吸人眼珠,不再引发议论,也不再催人唏嘘……”
【二】
怎么说呢?上世纪50年代在新马历史上,有一段生死存亡、方生未死的过程。宗主国与民族觉醒的力量抗衡折冲,任何失算或意外对大局的多变性过渡都有重大影响。
文学界艺术界的50年代,同样布满惊诧的探索,少不了热情的挥洒。一程程遇到阻碍,一次次蒙受打击。
戏剧界、美术界、文学界、音乐界,青少年在学校,在厂地,在公众拥集的场所,展开文娱活动。通过模仿,通过学习,通过锤炼,仅费数年时间,文化界呈现奇葩竞茂,50年代己经见证了戏剧家、画家、音乐家、诗人、作家的诞生。
这段时期简短而丰富,天地刹时改观。新马文化人的优异展露无遗。没有第一、二代勤垦的苍翠,哪儿找寻后代企求的浓荫?
拉二胡(碳笔画)冯俊水藏
郑国伟和他的同时代画家,离开中学考进美专,“学而优则为师”,当了美专老师。文凭对他们是次要的,作品的功力、诉求,思想的广延、豁达,时刻站在“人之子”立足点,擎起同情弱小、诅咒残暴、呼吁和平的 主题,才是画家着笔的取向。他们因卓越而升华,因高超而慧眼独具。
国伟属于那个时代,贴紧那个时代。时代赋与他艺术的修为,我们褒扬他,纪念他,同时纪念那个特殊年代、用各种方式支持民族独立的美术界前辈们!
【附文】
一个高尚的灵魂
挚友郑国伟逝世四周年纪念
朋友至少有两类。一类往来频密,吃喝玩乐形影不离。另一类平日罕得见面,见了面彼此无所不谈,掏心掏肺。遇有急事、要事,对方二话不说,赴汤蹈火赶来相助,不计较艰难险阻。
国伟是我的朋友,属于第二类。
《拾鱼》(油画)1955年
国伟是画家,五十年代己经是位知名的、现实主义的画家。这位沉默寡言的当年画坛新秀,从不以画家的称谓为荣,却以“美术工作者”的身份为傲。
任何时候需要他的“付出”,他和身边一群朋友绝不推辞。五十年代几个文艺刊物、综合杂志如《耕耘》《人间》《时代报》,从封面设计到版头、到插画,不少是由国伟亲手绘制的。有些团体急需大幅宣传画、招贴画,联络上他,确定日期时间地点,一幅幅精品届时必能展示会场。
......
我与国伟是华中同学,同年级不同班。
1951年全新加坡初中毕业班学生抗议殖民地政府增设会考,我们参加了罢考,并一同被开除,不得转学他校,只好各自流浪。
他热爱美术,进入私立的南洋美专学画,一再显露作为美术工作者的才华,从此奠下他一生的追求,一生的“专业”。
1954年杪《人间》创刊,想起这位老友,请他助一臂之力,他一口答应,不但自己动手,还引荐青年画家帮忙封面设计,供应内页的插画、漫画。他是有求必应的,除非手上有些责任正在赶做。
后来,一群相知相敬的画友组织《赤道艺术研究会》,国伟成为领导者之一。赤道举办了好几次画展,会员的骄人成就,震动了整个画坛。当年的会员中,至今仍名扬海内外的不乏其人,如:林友权、蔡名智、李文苑、郑文彬、赖桂芳、许锡勇……等。
国伟画作的功力,一路来受到同辈、后辈画家的钦仰。我不懂艺术,无以置评。记得国伟告诉过我,他因生活之需,前往一家洋人大广告公司求职,洋主任先要亲鉴他的作品。第二天,他带了两三幅画过去,主任一看大吃一惊,立刻留下他,也留下他的两幅炭画。主任应是个有素养的画家,征求国伟同意把画寄往欧洲参加展览。最后买下国伟几幅画,总值好几百元——几百元在当时是个大数目。
......
五十到六十年代,我去过国伟家多次,他家在同济医院旁近的“新巴刹”。一进门,楼下店面粉屑飞扬,原来是制造佛庙大香柱的工场。他的父亲带领一班工人,制造近两人高的圆滚滚大香柱。香柱雕龙塑凤,活灵活现。逢年节盛会,各类器材堆满工场,寸步难行,上二楼必须小心翼翼。
二楼是国伟兄弟姊妹的寝室兼画室。朋友光临,叫一声国伟,他连忙搁下手中的画笔,打乱七八糟的桌上抓了个大搪瓷杯,一溜烟下楼去附近咖啡店买咖啡乌。对,一准是咖啡乌!这一大杯足够海阔天空侃三几个钟头。
八十年代,文友数人静极思动,又想搞点出版,定名《仙人掌丛书》。找到国伟,他照旧挑起设计工作,不问酬劳。那时候,他没有固定收入,生活是很苦的。
虽然有点口吃,习惯于沉默,碰到熟人好友时,国伟可以连续不停地说话,从他的话中,可以知道近来他读了哪些书,有哪些心得。谈到美术,他的态度非常严肃、认真,用了许多术语,举了我不甚了解的专业名词、理论篇章。国伟执着于美术工作者应具的品行,应走的路向。他读的书,涉猎的知识既深且广。谈说间他偶尔会告诉你,某某人画作有什么优点,缺点又在哪里;某某人言行上有差距;某某人总在重要关头却步,等等。
......
国伟完成的大作品不多。他一样一样地、用不同工具绘出、刻出、塑造出各种类型的作品,所有成果获得高度赞赏,可惜没有创作较多的大作品。
有学识,有理想,意志坚定,不怕劳苦,为什么不积极下笔、说做就做呢?是过繁的社会杂务分散了精神?是心中宏大的构思欠缺推动和援助?那些他不以为然的别人的画作,相率上市卖出高价;那些尚待琢磨的旧雨新知,个个在艺坛驰骋自如精神奕奕;为什么实力过硬的他,依然潇洒度日、不求闻达呢?
朋友时不时提出这样的疑问。
国伟一家人仿佛承继了父辈的艺术基因,弟妹在绘画、美术方面都有特出的展现。理论与实践俱臻高水平的国伟,没有较多大画作存留人间,未尝不是件憾事。
岁月飞逸,来到耳顺之年,理想是否也会折旧?精力眼力随日逊退,国伟念念不忘的巨构看情形无法问世,心里的石头想必愈加沉重。
逝世前颇长一串日子,对他来说,最愉悦的时光,或竟是老友们小别欢聚,桌面一壶冒气的热咖啡,彼此共遣寂寥,弹诉心曲,纯净的灵魂浅镀微朦的灯光,让回忆带着他们悠游往昔。
杰出的作品未能百花竞放,是艺术界的损失。
才华井喷的画家未能充份保养激励,是全社会的损失。
一个秉持高尚灵魂的挚友未能百岁到老,是健在的、失落的我们—— 一班老友无以疗治的伤痛。
【后记】
2015年国伟去世三年后,文彬找上我,表示他与国伟小妹秀芳要联手筹办纪念国伟的项目。作品展之外,印制一本纪念刊,国伟创作的画幅,木刻,雕刻及其他体式,都包涵在展览与版印之中。他请我尽快成稿。这篇《一个高尚的灵魂》就是循他的要求赶写的纪念文,嗣后不见端倪,我不再追问。
作者为独立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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