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业传奇人物黄溢华逸事
“黄溢华走了”友人第一时间发来简讯。接着又说:“ 他去了天堂。” 是的,好人一定会去天堂的。
这位《星洲日报》老报人,终年95岁。老来泳池击水、思路清晰,正从耄耋走向期颐,不料一次跌倒,在茫茫迷雾中寻觅最后的归宿,这于我是太突然了。近年来,我们之间时有手机短信联系,偶亦见面。印象中,他略显迟缓却不龙钟,行走无须搀扶,记忆胜似常人,言谈滔滔不绝。去年12月底,还发给我 “冬至快乐” 的可爱小图像(图1)。今年元月1日,我从上海寄去新年撞龙华寺晚钟祈愿的照片,未见回复,9日又发出“龙年吉祥,合家安康” 的家中迎春装饰照片,也无音讯,不久惊悉,他挺过冬至,却乘龙归去,果真羽化登仙了。
与《星洲日报》同年诞生
黄溢华生于1929年,恰与《星洲日报》创办同年,两者相互结缘,不亦巧乎?不亦奇乎?他于1956年从《南洋商报》转入《星洲日报》,当过法庭记者、采访主任、总经理,后期兼任董事总经理和总编辑。一生勤奋好学,上了年纪仍利用业余时间在国大深造,考获经济学学士。知识渊博,熟悉报章运作的方方面面,后在报馆独当一面,用人所长,积极进取,上下同心,开创新局,业绩彪炳。为提升报馆专业水平、印刷技术,他培育新秀,引进人才,改革版面,首创横排,殚精竭虑,有目共睹,深得同事的爱戴。1982年,华文报业酝酿巨变,他回天乏力,选择离开。第二年,《星洲日报》黯然消逝,同年生,却未能长相守,岂不哀哉!如今他走了,40多年前的老星洲、老朋友未曾把他遗忘,在半版抢眼的挽词中,以“一路走好,永远怀念”八大字,表达眷眷之心。
两件令我深为感动的事
思绪在朦胧的记忆碎片中徘徊。1969年我考入《星洲日报》,当一名普通翻译员,与唐锦云、李凌千、余桂和、伍德南、陈新才等同组,当时的总编辑是黄思,后来才逐渐熟悉国际新闻主任何真民,电讯主任戴淮清,采访主任卢光池,副刊编辑曾勉之等。那时黄溢华正忙于经理部的改革,很少在编辑部露面。但编辑部员工的福利,却是他关注的领域。那时因为工作紧张,伏案时间长,我的颈部和肩膀长期疼痛和极度不适。搞不清他怎么知道这个情况,担心有炎症,或者骨质病变,亲自找上我,郑重其事地安排去看医生和拍X光片,查出是旧创伤,不碍事。他知道后说道:“没事就好!”
一位高高在上的大公司总经理,竟关心起无足轻重的小职员,令我十分欣慰。但更让我感动的是,1974年中,我莫名其妙被单独囚禁在中央警署,女儿刚出世,两个三两岁的哥哥又不懂事,家中乱成一团,我们顶住压力,一个忙家务,一个面壁独处400多个昼夜。在最需要帮助的时候,身为报馆总经理的黄溢华先生,以情况特殊且有先例,力排众议,决定照发薪金,半年全薪,半年半薪。不仅如此,他还携家人亲自登门慰问妻儿,雪中送炭,温暖人心。
报业奇人:才华横溢成就卓著
恻隐之心,人皆有之,这是黄溢华性格的一个方面。敢作敢为,勇往直前,他性格的另一面。只要做得到,总会站在人性一面,义理兼顾。他出生贫寒,连接地气,深知民间疾苦。尝言日治时期,亲睹皇军在大坡南天大酒楼对一名女性施暴,为之深恶痛绝。中学毕业后申请当教师,被人诬告,说他是共产党,他否认,又说他亲共,他说不是。对方问:“为什么不是?”他风趣地回答:“因为我怕死!”总算为自已开脱了。
黄溢华才华横溢,博闻强记,重视实践,厚积薄发。1973年出任《星洲日报》 总经理,大刀阔斧,成立文教部、公关部、星洲旅游公司,掀起报馆转型的序幕。1975年报馆上市,成为公共公司,摆脱家族的最后羁绊,步上一条康庄大道。他利用全新平台,大展拳脚,创造辉煌。
爱才若渴,不同意清理门户
当年报馆高层职员,后来成为新闻学专家的卓南生教授,2022年6月在《怡和世纪》第47期发表一篇题为《我所知道的〈星洲日报〉黄溢华总经理》一文,对黄溢华在报馆的处境有如下的观察:“为表示对各方意见的重视与尊敬,溢华先生每日面对的大小压力与挑战不计其数。身居高位的黄总俨然不像一般同事想象的那么自由与自在!”
但是,据我所知,黄溢华只要拥有一定自主权,以他的胆识和魄力,还是可以运筹帷幄,化解危机的。可惜压力越来越大,越来越难以应对。这从卓文中一段被删节的文字,可以看出端倪。“有一天,黄总叫我到五楼办事处。一进门,他放了一个文件到我面前,沉重地说道:‘某方列了一个名单,说我们编辑部有20多名同事有不良记录。他们都是我们的骨干,如果都清理,我们的报馆还怎样办下去?’……黄总决定与有关方面谈谈,只对其中个别员工的岗位给予调整。这既是工作上的需要,也体现出黄总处理敏感问题兼顾各方考量的危机处理风范。”
黄溢华爱才若渴,不同意清理门户。以他刚烈的性格,别人也拿他没办法,如因此而招致上层不悦,他也在所不惜。这正是黄溢华的魅力和魄力所在。
一代报人消失在江湖中
我于1976年9月重返报馆,大概也被某方面列入“不良记录”的名单内。在那段日子里,一边是报纸面貌革新,业务蒸蒸日上, 一边是气氛明显紧张,上层不时交头接耳,似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态。时光弄人,将近半世纪后才确知报馆曾经有过这种不寻常的事件,才理解黄溢华曾极力守住华文报自主底线。当然,这条底线终究要被打破。如果说这一切我们不甚了然,黄溢华本人却心知肚明。直觉告诉我,报馆非久留之地。但没有料到,我们的上司,受人敬重的董事总经理兼总编辑,一位大有作为的报章自主的守护者,于1982年竟不告而辞,消失在江湖中。而他塑造的崭新的《星洲日报》,也紧随他的离去,于1983年烟消云散了。一两年后,我也跳出这个是非地,干自己的营生去。也许彼此都是性情中人,虽说隔行如隔山,但惺惺相惜,从未曾忘记对方。
都是停不下脚步的人
时光总是在旁人忙碌之际,不经意地流失了。黄溢华和我都是停不下脚步的人,他忙他的大事,我走我的独木桥。我知道他离职后,开过餐厅,担任报章(包括香港英文《南华早报》)的咨询、出版旅游杂志《中国行》、电子书等。他有点子,有想法,也许太超前了,难见成效。他知道我离职后开过书店、几经波折,后来凭爱好一头栽进完全陌生的画廊业,不谙水性,偏爱下海,憨态可掬。他曾到画廊找我,谈起《中国行》,那是在中国经济起飞之前,杂志主要靠广告收入,而广告客户又大多是大酒店,因资金短缺,多以部分客房入住券代替广告费,出版社要在熟人中间兜售,难度可想而知。他一手开创的优质旅游杂志,纸张上乘,图文俱佳,却难以为继。他也曾计划推广根据早年排字房铅字铸字频率编就的常用字表,也徒劳无功。我们之间,曾就新加坡华族语文,最终会不会像泰国那样全盘消失的问题,有过争论,却无结论。
《我所知道的〈星洲日报〉黄溢华总经理》一文,是卓南生教授应《怡和世纪》之约而撰写的。黄先生与我之间有过争执,因为稿件是经过他本人修订并同意了的,后来打电话给我,要求撤稿。他有所顾忌,我想,毕竟是92高龄的人了,早年的阴影不散,我建议删除其中几个小段,并征得他的同意,文章终于如期与读者见面。为慎重起见,我曾在手机上发简讯给他:“黄先生,您好。遵照昨日(22/4)电话交流的精神,卓文下面几段已删除。《怡和世纪》编委会同仁,真诚感谢您的理解和指导。祝 安康长寿”。他回复道:“辛苦了,谢谢”。这样,编辑部便可放心把修订稿送去编排了。(图2)
鲜为人知的报业“趣史”
卓文刊出后,引起读者的广泛兴趣。许多人第一次认识到新加坡报坛有过这么一位励精图治成就斐然的前辈。而黄溢华从殖民地到日治到后殖民地时代,见过和亲历太多不平事,年事虽高,心有余悸。问题不在心存顾忌本身,而在于黄先生如此高龄,思路、言谈、文字、记忆、逻辑等仍高人一筹,这在我接触过的其他长辈中实属罕见。2022年12月22日,他造访中鲁我儿子的画廊,畅谈往事,兴致勃勃。三个月后,卓南生回国访友,我安排他们在画廊见面,交谈甚欢。两次他都不介意拍照留影(图3)。翻阅旧照,特别是珍贵的视频,发觉他耿耿于怀的,倒不是《我所知道的〈星洲日报〉黄溢华总经理》一文中所列举的“功绩”,而是鲜为人知的”趣史”。讲起这段往事,神采飞扬,滔滔不绝,连续逾半个小时(图4)。
他说:当年围绕《南洋商报》是不是“世界第三大华文报”的论争,他查询了联合国,新闻公暑署长以公文形式回复Frank Wong(即黄溢华),否定了这个说法,随后他以整版篇幅撰文,文章没有题目,只有四个大问号,内容牵涉面很广,惊涛拍岸,后续更为险恶,连洋名也难逃脱被渲染和揶揄的厄运。“哈哈,我的洋名从此不胫而走!” 大人物对他施压,论争最终被喊停,黄溢华却觉得“很过瘾”。为了顾全大局,保住《星洲日报》几百人的饭碗,他下这口气,不吐不快。1983年,两大报走向生命的终结,而黄溢华则要继续活下去。
旺盛生命力不服输性格
他的生命力是旺盛的,不轻易服输。九十多岁高龄,耳聪目明,勤于阅读,知识渊博,是本地“新国志”网站的粉丝,屡向我打听作者的身份,也读鲍彤回忆录,熟知赵紫阳的事迹,断断续续写点东西,还念念不忘采用新科技,要把他“很过瘾”的整版文章复印保存,也要求把聚会的照片传给他。或许他在搜集资料,有心把一生经历和爱憎记录下来,但一直不放心,“现在还不是时候,白纸黑字,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一个如此高龄的老人,还怕什么呢?或许是昔日的创伤太深了!奈何时不待人,大家翘首以待的回忆录,在他有生之年,没能实现。
最后一次在画廊见面,是2023年3月31日的事。此后仍有通讯。4月26日,他在一则短信中写道:“年轻时做梦也没想到老了时,身上万物更新却一无是处。全身皆假,无缘无故把医院的通知传给亲友,真的是老天,大家都吓了一跳。家人说我已进一步失智成蠢才了。哈哈!连手机都不会用。”11月17日回复我在旅途寄去的照片和问候 :“恭喜恭喜,像我以前一样飞来飞去。我以前到过海口,住在中国银行的旅店大楼,曾问柜台小姐有无折扣,她问凭什么给折扣?我说我是人民日报的记者,她说人民日报没人看的,没折扣。”读着他的文字,满纸风趣,满篇机锋,哪里像出自94岁长者之手。12月22日,时值冬至,他捎来最后的祝福,大约两个月后,2024年2月29日,他走了,走得安详。出殡当天,细雨绵绵,天哭斯民……(图5)
黄溢华先生,一路走好。我们永远怀念你!
作者为本刊编务协调
图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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