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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作家相片郭振羽

做个文化摆渡人

杏林听雨


篇首语: 1973年我应聘到新加坡大学任教,之后先后任教于新加坡国立大学,南洋理工大学和新跃社科大学。回顾迄今45年的学术生涯,自觉很幸运,一直有机会开拓学术园地,从垦荒,破土,到播种,灌溉,最后还能和一批一起出汗出力的朋友,收获丰硕的果实。人生有此机遇,不能不感恩。感恩之余,老园丁“鬓已星星也”,是到了安坐杏坛、置身学园绿荫下听雨的时候了。

1974年的结婚10周年全家福


学院埔24号:住进“象牙甘榜”


阖家四口由美国移居新加坡,如何安居自然是一重要考虑。当年大学当局为外籍教师提供免费宿舍,居住环境大致不错。学校给了我两个选择,一处较为偏远,算是花园洋房,只是交通不便,出入需要用车。而我们当年离开美国正是石油危机年代,很有环保意识,拒绝买车(结果半年之后却忏愧的放弃初衷,买了部二手车,那是后话),那花园洋房当然不是我们的选择。

我们选择的是隔着武吉知马运河和新大校园遥遥相望的学院埔(College Green),内子罗伊菲文章中翻译为“大学绿园”,很有诗意,却不是正式译名,这里可以步行上班,方便得很。


从路名可以看出来学院埔(以及相邻的大学路University Avenue)和大学以及大学前身的莱佛士书院,脱不了关系。这是个独立的社区,战前原是英军宿舍,大约不到一百户,都是双拼式的两层住家。全区住户有长廊相连,邻里来往方便。更因为住户都是大学同事,同进同出,相邻相处很密切,很有“甘榜精神”。借用大学是“象牙塔”的比喻,我称之为“象牙甘榜”。


学院埔宿舍住的多数是新进教职人员,大多刚由英美大学完成博士学位,年纪三十上下,已婚,而且多有幼年子女。早期有不少本地青年学者回国后在此短期落脚,都是一时隽秀。据我所知有后来担任部长的杨林丰,国会议员刘德顺,以及南洋理工大学创校校长詹道存等。到了70年代,新大开始聘用大批外籍学者,逐渐成为外来学人集中的社区。


1973年父亲初访新加坡在学院埔旧居合影


当年社会学系教师不过十二三人,有三人住在学院埔;除了我之外,是来自香港的简丽中和来自台湾的张震东。此外,还有四五家不同科系,来自港台两地的同事,年龄相近,背景相似,又都有幼年子女,来往非常密切。在学院埔,大家习惯大门敞开,小朋友自由进出。到了晚餐时间,不时会有邻家小孩端个饭碗,吃遍各家菜肴。那时电视还不普遍。有电视的人家,到了晚上,也常高朋满座,共享“欢乐今宵”。那个年代申请电话不易,要等上半年(还要用上大学讲师的特殊身份)。我们就经常麻烦对面周家,要过去借电话。


这批来自台港的年轻家庭,来往密切,在学术工作之内之外都可共享交流。一批小朋友,从两三岁到十二三岁,不论是否同校同学,都玩在一起,整个园区都是他们的天地。不知不觉间,这批来自港台的家庭,在新大这个英语大环境内,竟然建立了一个“华语特区”!


我每天走路上班,要越过杜尼安路,越过武吉知马运河(其实是条大水沟),再越过武吉知马路,穿过新大校园大操场,穿过校区中心,到校园南边靠近植物园的社会系,大约20分钟可达,相当方便。不过如果遇上热带豪雨,武吉知马那个地段常闹水灾,校园大操场草坪顿成泽国,那可是另外一番景象了。(武吉知马运河治水成功,是80年代之后的事。)


伊菲抵达新加坡后,应聘到新大工学院担任兼任讲师,讲授工学院必修的“社会学概论”。她每周两次坐巴士到位于市中心的爱德华太子道新大工学院上课。那时公车没有冷气,从杜尼安路上车,路经纽顿圈,梧槽路,转珊顿路,到爱德华太子道的工学院,颠簸四五十分钟。她初到赤道岛国,水土不服,受不了南洋瘴气,每次到了工学院校园就要直奔洗手间,闹了几个月才适应下来,真难为她了。


“启蒙来自南洋小学”


工作和住处安定了之后,接下来的一等大事是两个孩子的教育。我们到新加坡那年儿子(子澄)刚满六岁,女儿(尚珞)不到两岁半。当年决定离开美国,他们的中文教育是个重要考虑。到新加坡后第一要务是为子澄申请进小学。我们久闻南洋女中附小(后来改名南洋小学)盛名,只是听说申请者众,入学不易。我们先是请人介绍一位资深老师推荐,我自己也约定日期郑重其事打上领带去拜会刘佩金校长,说明背景,送上申请资料。不知道此番“关说”是否发生作用(据说校方对大学讲师子女有优先考虑),子澄就在1974年一月进了南女附小。这是家中一等大事。有哥哥在校,四年后妹妹尚珞也顺利进了南小。两兄妹毕业之后,又分别进了华侨中学和南洋女中,都是那时新定位的“特选中学”,搭上了保留华校传统的末班车,同时也培养了双语双文化的基础。如今已经成家立业的他们,谈起小学和中学的读书经验,特别感谢我们当年的坚持,让我们觉得欣慰,也以他们为荣。

启蒙来自南洋小学


那时的南洋小学,还保留了早期华校传统,基本上都是女老师,穿着宽松的旗袍,以“先生”相称。而当年子澄从美国温馨的幼稚园环境,转到新加坡纪律严明的小学,也经过一番适应。伊菲在一篇文章中提到伴儿上学的经验:


我看着奇儿(子澄小名小奇)一次次跑到老师面前问话,看到那年轻的女老师大手一挥,厉声斥责,“不要乱跑,回座位去!”窗外的我,顿觉心痛不舍。


不过,几个星期后,看到儿子作业上一行行整齐的方块字,不禁欣喜万分,“我教不动的孩子,南小的老师轻易就做到了。”


几年前,子澄在《联合早报》发表了一篇文章《启蒙来自南洋小学》 ,纪念母校校庆。他感谢南小和华中给他铺垫中华文化的基础,“微管仲,吾其披发左衽矣”。只是谈到这几十年来新加坡华文教育的式微,不无遗憾。他感性地说:“我因南小而回归文化中华,而南小却舍我而去”。这应当也是他们那一批末代华校生共同的感慨。


至于女儿尚珞,我们原希望她能进南洋幼稚园,打下中文基础。结果听说如果没有校友的家庭背景,“门都没有”,我们只能望园兴叹。她三岁时我们送她去一位英国老太太开的托儿所,第一天回家后问她上学情况,她开心地说,有好多小朋友,有的名叫“you”,有的名叫“I”,令我们哭笑不得。这只能怪我们甘榜里“华语特区”造成她如此不堪的英语水平。不过她英文进步很快,两年后在幼稚园演英语短剧,她负责朗读全本故事书。到了南洋小学,有哥哥呵护,成为哥哥在朋友圈炫耀的宝贝妹妹,在南小有个快乐的童年,同样也打下扎实的华文基础。


走进云南园:含羞草和相思豆


在60年代和70年代,当时世界华人社会中,新加坡有两张名片:一是以铁腕治国著称的李光耀,另一张便是两岸三地之外唯一的华文大学,南洋大学。后者最常为人称道的是五十年代筹款创校时新马华人民间捐款,从富豪大亨到车夫舞女,人人慷慨解囊。1958年3月南大校舍落成,参加典礼的来宾车辆从南大云南园一直排到市区的纽顿圈。主持典礼的总督顾德爵士(Sir William Goode)在车龙中足足迟到两小时才抵达校园。新马华人热爱华文教育的佳话,令人动容。


那时南洋大学的教授讲师有不少来自台湾。台湾的朋友,大多只知道南洋大学,没听过新加坡大学。我到新加坡大学多年,还有人想当然耳以为我是在南洋大学教书;还曾收到台湾朋友来信,地址用中文写着:新加坡南洋大学郭振羽先生收。结果竟然也辗转寄到新加坡大学社会系! (那时新加坡邮政要比现在好多了。)


我到新加坡之前,有不少朋友介绍了南大的几位老师,包括中文系的赖炎元、皮述民,地理学的林绍豪、姜道章。来到新加坡之后,先后应邀去远在岛国西部的云南园,拜访几位前辈。还记得车子由裕廊路上段(Upper Jurong Road)转到校门口的大牌坊(现在还屹立在裕廊西93街旁),还要车行数百米,才能进入校园。南大校园开阔,山丘起伏,又有田园之美;是郊游的好景点。


我们两个孩子在南大校园第一次看到含羞草(到底是城里成长的小孩),玩得很开心。还记得我警告他们说,小草含羞,可是有刺的。又在山上捡到了满地的红豆(相思豆),爱不释手。子澄从小在美国冰天雪地的北国就会背“红豆生南国”,终于在此南国捡到了“此物最相思”。


我最初接触到的南大学术单位是“南大华语研究中心”。中心副主任卢绍昌知道我对新加坡语言状况有兴趣,也已经发表了几篇论文,邀请我到中心交流,认识了中心的几位研究员。后来和(当年独立的)教育学院中文系联合邀请我在华中初级学院做了一场学术讲演,题目是“从社会学的观点论新加坡的语言”,让我有机会和纯华校背景的学术界接触。后来中心将演讲内容列入中心的“学术讲演录之十”发表(1976)。当时也认识了中心研究员吴元华,对社会语言学很有兴趣,将我的一篇论文翻译成中文(“新加坡的社会语言现状”),也由中心出版(1978)。 除了南大华语研究中心,我和南大另一个交往较密切的单位是新成立的大众传播课程,主任是留法归来的黄顺忠,讲师有王慷鼎和宋明顺。黄知道我在新大教大众传播和社会发展,也曾邀请我到南大给客座演讲。


1970年代,南大和政府的关系错综复杂,暗潮汹涌,其中最关键最核心的是语言问题。1975年,教育部长李昭铭兼任南大校长,宣布南大自1975年新学年起,一年级课程改用英语教学。许多科系的老师一时还没有办法从华语转换频道到英语教学,措手不及。黄顺忠知道罗伊菲毕业于台湾政治大学新闻系,在夏威夷大学读了社会学硕士,又已经在新加坡大学当兼任讲师,所以邀请伊菲到南大开一门“大众传播学概论”,以英文授课。伊菲接受聘约后,开始每周一次长途颠簸到岛国“西疆”云南园授课的日子。


回顾历史,南大那时已经是风雨满楼了。三年后(1978)当局宣布成立“联合校园”,南大学生改到武吉知马校园和新大学生一起学习。1980年政府宣布两校合并为“新加坡国立大学”(简称国大),搬迁到肯特岗的新校园。岛国大学教育,从此进入新阶段。


两个孤岛,一个摆渡人


我在美国读书教学多年,工作上完全用英语,生活中或用英语或用华语,视场合和对象而定,没有所谓“英校生”和“华校生”的标签。到了新加坡,那时新大制度和文化,还是英制殖民式的,每天上下午,还习惯地要到食堂喝上午茶和下午茶。同仁在悠闲高雅的气氛中,谈学术,谈时事,交换心得,用英语是很正常的。只是后来发现有些同事原来华语还不错,却很少用华语交谈。就是讲华语,也要压低声音,以免“骚扰”别人。原来那时在新大讲华语在政治上和社交上都是“不正确”的。


后来接触南大纯华语的环境,校园里路名布告标语大多用华文,上课用华语,食堂里一片华语(兼方言)喧哗, 那是另外一个世界。我早听说华校生和英校生的分别,如今更第一手观察体会。从语言社会和交流互动的分析中,深深感觉到这两个社群之间的鸿沟,很大程度制约了新加坡几十年来社会结构和社会发展的轨迹。


依我的分析,二者之间最大的问题不是在语言本身,更在于彼此间错误的认知,是“傲慢”和“偏见”的错位。英校生对华校生的态度,基本上是傲慢,自以为高人一等,认为后者封建落后,既土气又保守,跟不上时代。华校生看英校生则是充满偏见,觉得前者受“西方歪风”影响,行为不检,思想肤浅,只顾个人享乐,缺乏社会关怀,因而有种文化上的优越感。


而我个人来往于两个校园两个群体之间,当然看得出来这种以偏概全的傲慢与偏见,不能反映真相。只是这两个校园(以及它们所代表的两个社群),好像是两个孤岛,少有交流,彼此缺乏互动缺乏了解。两边的弥合,还有待有心人的努力,以及岁月的洗礼。


至于我自己,游走在双语双文化之间,努力学习,自觉可以也应该“做点事”。没有能力在两个孤岛之间建桥,或许可以努力做个文化的摆渡人吧。


作者为南洋理工大学终身荣誉教授、新跃社科大学学术顾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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