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蜗居十四楼的窗口往下望去,展现在风景画家王春鑫眼底的是一片两个足球场大小的斜坡,两条宽窄马路,宽的一条通向大路,窄的一条通向不远的普陀寺,旁边还有一条短短的石级,供人上下斜坡。斜坡的下坡长着一棵树龄大概也和这里的组屋、商店同龄的榕树,苍劲而枝叶茂盛、翠绿,有如一把张开的大伞,另有几棵树身较小的榕树,长在近处。
每天早晚从组屋出来,从巴刹买菜出来,到附近的办公楼、商店工作的男女老少络绎不绝,散落在各个角落与两条路上,使到小区无论什么时候都没有寂静的片刻。大、小榕树似乎也从来不曾闲着,随着时序运转,枝叶由深绿变成棉絮一般灰白,又悄悄由盛密而逐渐凋落,终于脱剩张牙舞爪突兀的枝丫;过了五年光景却又恢复了原先生机勃勃的一伞绿荫,留守半空中。
如果置身地面,举目所见,任何景物一点也不出奇,熟视等同无睹。画家从半空中俯视下去,那几棵不断变化的榕树,那丁丁点点流动的景物,其缤纷多姿、变幻莫测的刹那,与黄永玉所见的塞纳河畔那种纷纷扰扰,热浪氲氤的景致,又相去多少?
“谁说岛国没有风景?”画家问道。
画家王春鑫
倾心实物着眼幽径或暗落怡然自得
世间也许确有与生俱来的”天赋”画家,他们不假思索,画笔一挥杰作即告完成。王春鑫并不认为自己是那种才华或是老天见爱赐给他一支彩笔的”幸运儿”......不是自谦,情况确实是打从开始习画到成为一位专业画家,他始终踏踏实实勤勉以赴,不论是在题材方面还是技巧方面精益求精,尽可能寻取新的突破,从来不存侥幸之念。
在2016年7月间的四十年回顾展上,环顾早期到近期的每一幅展品,他难免会有一种得来不易的欣喜。一位英国古典诗人(好像是波甫Alexandra Pope)总结自己的创作经验说道:”苦苦索句之际也自有一种乐趣,那只有诗人本身才体验得到”(There is a pleasure in poetic pains,which only the poet knows),画家多年后回过头来注视自己的作品,要是也有相似的感受,诚然”英雄所见略同”。
以插图与设计入手,而逐渐走上写实的王春鑫,在各门各派的流派中,只倾心于实在的物体,其中又以大自然的山光水色、别具一格的异域风貌,以及偏离城镇而几乎为人忽视的山野村落为”心头好”。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之际,繁华还不曾带动新加坡,老残破落的景象依然处处可见,自然而然也就成了画家们作画的素材,王春鑫也不可或免顺风跟进,画新加坡河口的大䑩,吊桥头的老建筑,牛车水一带的唐楼与街边摊档等等;到了有机会踏出国门,远至罗马、布拉格或印尼巴厘岛,近在马来西亚的麻坡、怡保、槟城,他始终如一,以偏离尘世的荒郊、村落,以及隐没于大自然的林木、溪流为”捕捉”的景致。和那些样样行的能人艺匠正好成了一个明显的对照:他压根儿只是一个名副其实却当之无愧的风景画家。
印象北干那那之二(胶彩)
天福宫(胶彩)
尽管同属风景画家,都以大自然、古早的景色、遗迹入画,王春鑫却不流于一般,陈陈相因尾随捷径照搬入目所及的任何景物,反而着眼于人们所未见或为人忽视的”幽径”或”暗落”,怡然自得。自然界美点处处,许多表面看来泛泛无奇的东西,其实也蕴含美的”基因”,美的追求者只要凝神注视,即可发现这里那里都有美的踪迹,等待人来发现。”不是天地间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美的眼睛”,雕塑巨匠罗丹正是具有这样过人的”法眼”,才得以照见人所未见,而为造型美术留下系列旷世杰作。通过不同的角度,不同的时段,不同的层次,王春鑫也发现了平凡中的不平凡,在另一种生态下展现的”奇美”。坐落于密林包围中的农家,静谧而光滑如鉴的池塘,荒郊野岭间劲拔的灌木,参差纡结的野花杂草等等都自成其美,即使静悄悄泊在岸边的大䑩船头,长满青苔的石阶等等,似乎也自有一种令人心旷神怡的禅趣。如果不是独具只眼,他怎能见到茫茫苍苍中潜伏的”异象”呢?又怎能及时”逮住”一瞬即逝的境界呢?
美即生活与生机脱离不了关联
美作为一种客观的存在,与生机脱离不了关联——任何没有生机或生机正在萎缩的物体,都不可能呈现魅力,也即无从产生美;反之,只有生命力旺盛的”生灵”,才有引人入胜的魅力,才能衍生美感。累积长期与广泛的观察,十九世纪俄国美学家车尔尼雪夫斯基的理论总结就是:美即生活,而”生活”的涵义,则主要概括生机旺盛的劳动者的方方面面劳作,但又不限于劳动人类,举凡一切有生命力或正在生长的”生灵”,也可视作”生活”的另一种形态。因此,大自然中任何焕发生机的机体,包括欣欣向荣的草木花卉、茂盛深邃的丛林,魅力与美也相应而生。西洋画家与东方水墨画家将眼前的景物如实或创新引进画幅中,即有感于那些景物散发出来的魅力或美,而他们的作品令人赞赏,也正因为出诸其中散发的魅力或美。如果不是法国巴黎近郊的枫丹白露(Foutainebliau)、巴比宗(Burbizon)金秋的绮丽景色深深打动了米勒(Jean Francois Millet)、柯洛(Camille Corot)一群画家,就不能为法国乃至西方美术史留下一笔瑰宝;如果不是在不同的光影下的莲花与莲池的艳丽风采为莫内(Cloude Monet)带来一种强烈的印象,他又如何可能及时擒住那似有还无的刹那,为朵朵绽放的花儿留下倩影,为法国乃至西方画坛另辟蹊径呢?
无论在什么地方,什么时段或季节,生机或显著或隐蔽,也处处有美的存在。但只有一双与生俱来加以后天训练有素的”法眼”,才有”本事”透过平凡的表象,发现美的精髓。从展出的系列画作中,也同样透出王春鑫的这种特出功能。在他的彩笔铺设下,每一棵树木,每一株茅草,每一朵花儿,每一片绿地,每一泓池水......或显得格外青葱、苍劲,或显得气势宏伟、深邃,就连几艘泊岸的大䑩,一段废弃的石阶,也似乎一直在等待”再生”的时刻到来。隐蔽在山林之间的农家是另一种生活气息的体现,天福宫陈旧而灰暗的正堂垂挂的几盏红灯笼与氤氲的香火,也在证实一切活动照常进行。冥冥中天地一直都在无声无息运转,在高效能的显微摄影机下,一切有生之物犹在持续茁长、悄悄绽放。
展出的一些作品,令人联带记起近代日本画坛巨匠东山魁夷的超凡风格。这位以唐代招提寺系列画作备受赞誉的二十世纪米开朗基罗,既有相似的Panorama辽阔视野,也同时兼具独到而精确的视角。活脱的气息,流动的意象频频出现于他的画作中;例如平静如镜的湖面,一双或一群英姿飒爽的白马正在昂首飞奔;一排又一排屋顶覆盖皑皑白雪的民宅,显得格外冷凛、静谧,独有一家的窗口透出澄黄的灯光;一棵粗大、怪异的树茬正长出新芽来;一丛老竹周边笋尖竞先破土而出......等等,其中画家所传达的深长寓意,特别是那种”寒凝大地发春华”、”于无声处听惊雷”的顽强生机,在王春鑫的一些画幅里,也不难找到相似之处。
王春鑫四十年铸鼎至老不渝
回顾来时路,从实习到专业,从书籍设计、插图而素描、水彩、粉彩、油画而胶彩,一程紧接一程,在磨砺表现技艺与塑造自己的风格求取精进不懈不怠,其间既有取舍的困惑,也有达标的欣喜,情形确如那位英国诗人所言,苦乐只有传作者才体会得到。”十年磨一剑”显然还不足以说明实情,更贴切的应是”四十年铸一鼎”——除了凝神专注、持之以恒操作之外,还必须底蕴浑厚、匠工精准,一座庞大、古拙、精致的宝鼎才得以形成。对自己的”铸鼎”专业,王春鑫从来不捡便宜,不走捷径,也从来不为在构图、用色、运笔各方面取得的突破而喜于色,自命不凡。不过他在各方面的精雕细凿操作,并不是只图突破,不是只求形式上的一种变革或创新,而是为了有机地应和不同景物的具体需求,以使景物更生动、更精致也更完美的体现出其丰采。他引以为心得的技法就有:以软笔(毛笔)或各式硬笔分别来画细长的直线或勾勒细长的弧线;将用作裱画的卡纸粗糙的一面轻微刮花,以使画作产生一种特别的效果;尤其可称为一种”发明”或为技法另辟蹊径的是:以丙烯(Acrylic)和水彩调配成为一种复合胶彩,集浓厚、密实与透明、轻盈的特点于一体,用来绘制景物由远而近,由密集而疏散的层次有致......等等,既承前也启后,让自己的感悟与特立独行绘画风格证实自己并非浪得虚名。
四十年间,王春鑫为拓展视野汲取素材而跨洲越洋,足迹所到之处,似乎或多或少都有斩获,独有以风光称著、备受画家倾心的中国九寨沟他始终”缘悭一面”。与一些杰出画家如何孔德所见略同,他认为任何一位画家无论采用何种颜料,怎样落力铺设、渲染,都不及天公赐予九寨沟那种姿采缤纷、层次融合无间、透明通剔的天然本色。天公的鬼斧神工魔力,一介画家单凭既有的条件极尽模拟,”欲与天公试比高”终究是一种”虚妄”。
是不是”天作之合”的神奇景色凡人力所不逮呢?似乎也不尽然。春去秋来的法国枫丹白露林区,景色妖娆不逊九寨沟,但对与乡土情怀有深情,而且素养、视角、技艺无不出类拔萃的巴比宗画家,却有”与天公试比高”的无比能耐。王春鑫四十年”铸鼎”,精心磨砺,不断提升至老不渝,或许也可能步米勒、柯洛的后尘,重视九寨沟的风采。
作者为本地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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