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间谍部队初探（上）
臭名昭彰的靖国神社最西端，就在本殿的后面，有座鲜为人知的后花园，里头一条弯弯的小径，让游人可以从神社左侧绕到右侧的游就馆（实质上的战争纪念馆）。小径两旁种植着厚皮香，高矮不一，矮小的两米左右，高大的有四五米。
沿着小径漫步而行，会被深绿色的厚皮香树树枝上绑挂着的白色树胶牌子所吸引，它们一般只有一个巴掌大小，用日文写着中日战争和太平洋战争时期日军部队或其战友会的名称，首先是地名（战场），接着是部队编号。比如：
“满洲第299部队”“缅甸派遣战车第14联队战友会”“独立工兵第24联队”“船舶工兵第14联队榴莲会”“婆罗京那巴鲁战友会”“爪哇35会”。还有空军的机队，海军的航空母舰，驱逐舰等等。
然而，在本殿后方西北角的厚皮香树上，却悬挂着一片约相当于A3大小的铝制牌匾（图1），用上了几百个字来歌颂一支皇军部队和他们的指挥官，部队的名称是“近卫步兵第五连队”（见图1右侧第一行，文中简称“近步五”）。
牌上的文句重点如下：近步五在1941年12月8日参加太平洋战争（右起第4行），暗号为“宫3804”。在山下奉文的第25军旗下夺取了新加坡。该连队的指挥官岩畔豪雄（Iwakuro Hideo）大佐曾在日本偷袭珍珠港前，负责起草《日美不战议定书》。他的左脚曾在柔佛小笨珍受枪伤（右起第7行）。岩畔豪雄曾经担任为印度争取独立而设置的特务机关 “光机关”（Hikari Kikan）的长官，岩畔也参与创立著名的“陆军中野学校”（右起第8行）。其余部分与本文主题无关，暂予省略。
以上“祭文”中出现了几个陌生名词：“近步五”“岩畔豪雄”“光机关”“印度独立”。首先，什么是“近步五”？它和新加坡有什么关系？接着，岩畔豪雄是何方神圣？这位曾经负责起草回避日美开战协议书的人物，为何会来到新加坡？什么是光机关？它和印度独立有何关系？
经过几年的调查和搜索，从日本防卫省防卫研究所目前所公开的档案资料里，找到一些蛛丝马迹，把它们拼凑起来之后，一个庞大间谍组织的轮廓终于浮现出来。
“近步五”与新加坡的关系
首先，近步五和新加坡的关系。近步五的全名是近卫步兵第五连队，它是山下奉文手下三个师团里头最不被山下看好的“东京少爷兵”，在新加坡攻城战中被山下指派去声东击西佯攻乌敏岛，因此他们也是最后才跨过柔佛海峡的师团。他们从兀兰、三巴旺、义顺、碧山来到麦里芝蓄水池东端，“一路平安”，没有显著战功，因此在夏天的战功龙虎榜上是唯一未被嘉奖的师团。虽然不会打仗，但屠杀平民则是最强手艺。根据日本林博史教授2007年出版的《新加坡华侨肃清》，在肃清大屠杀期间，由于华人最聚集的市中心已经交给了以宪兵为首的警备部队，山下奉文把市区以外的整个新加坡交给了由岩畔豪雄率领的近卫步兵第四和第五连队（林博史书第66页）。也就是说，新加坡岛，以及德光岛、乌敏岛、圣淘沙（当时叫绝后岛）岛等地华族居民的生死权限全都交给了近卫师团。
战后在新加坡全岛各地一共发现了34处乱葬坑（图2，取自林博史书第220页），但是由于日军烧毁了所有机密档案，至今各国研究学者都无法确定埋藏地点（即白骨被发现地点）和行刑者（日军部队）的相关关系。不过，常识告诉我们，近卫师团所杀人数没有过半也不会少过一半太远。
1955年左右，日本人在新加坡后港的日本人墓地公园的一个角落，静悄悄地为战死在星马的皇军部队建墓立碑，其中就有《近步五战死者之墓》（图3），多少年来总有人前来招魂拜祭，从未被日本人遗忘……
岩畔豪雄 — 日本“大间谍”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原来岩畔豪雄是日本的“大间谍”，以搞阴谋诡计著名。1937年初岩畔在兵务课的招牌之下模仿美国CIA设立一所防谍机关，其暗号为“山机关”（Yama Kikan），但它是不公开的“地下组织”。卢沟桥事变之后不久，岩畔1938年3月又创建了第一间日本公认的防谍训练学校“陆军中野学校”，大批量“制造”有训练有配备的间谍，送往中国和东南亚各地。
紧接着岩畔豪雄在1939年设立俗称登户研究所（图4，Noborito Laboratory）的机关，这是一所专门研发特殊电波、特殊科学材料等用以支援秘密战的机密部门。它在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不久，被改编为“第9陆军技术研究所”，规模不断扩大，在日本投降前拥有近100栋建筑物和约千名员工。最有名的“成果”包括为间谍们制造假护照，跨洋大气球炸弹，在中国大量发行中华民国伪钞企图搞乱经济等。
1941年岩畔豪雄在日本外务省的安排下，飞到华盛顿协助起草日美回避战争协议，但在后来得知主战派获得天皇支持后，灰溜溜地飞回东京，但是遭到主战派实权者的排斥，被贬派前往东南亚一线战场，低声下气地钻到山下奉文旗下，参与了1942年2月的新加坡攻城战和华侨大屠杀。岩畔豪雄虽然被降级流放南洋，但是他搞阴谋耍鬼计从未间歇……
藤原机关 — 没有硝烟的“心理战”
日军为了准备发动太平洋战争掠夺英国的殖民地，他们的参谋本部在1941年10月把第8课的藤原岩市（Fujiwara iwaichi）少佐派到泰国曼谷日本大使馆，负责组织一支地下部队，俗称藤原机关（Fujiwara Kikan，后来被简称为“F机关”），准备展开一场没有硝烟的“心理战”！他们计划在星马等多元民族的土地上进行挑拨离间，让各民族互相猜疑互相告密，以达到逐个击破的目的。
笔者有幸在去年6月挖掘到一本藤原岩市在1942年3月提交的极秘《关于马来工作的报告》（图5）。在此首先解释报告书名里头的两个日军惯用词语：“马来”和“工作”。“马来”这个词是日军泛指当年的马来亚（包括新加坡）地区，有时包括苏门答腊，有时还包括廖内群岛，为二战历史研究带来不少困难。接着是和中文写法一模一样的“工作”这个词，它在日文里是个贬义词，指见不得光，鬼鬼祟祟的计谋。
该报告书厚达50页，按照日军入侵时间和战斗区域分成六个部分：开战前，登陆战役、北马战役、中马战役、南马战役、新加坡战役。最后再加上两个章节：新加坡沦陷后的状况以及敌性谋略分子的调查。
藤原岩市向上级报告了他所负责的各个间谍项目：
印度兵工作
印度人工作和印度独立联盟
印度国家军
龟工作
哈工作
华侨工作
对泰国谋略的准备
苏门答腊工作
新加坡沦陷后的状况-印度兵俘虏的状况
敌性谋略分子的调查
印度工作的准备
工作员的状况
限于编幅关系，这里把较为重要的项目内容整理如下：
1） 关于“印度兵工作”
指针对英军远东部队里印度籍士兵所施展的阴谋诡计。日本要对人数众多的印度兵施展”挑拨离间术”，使他们“脱英入日”归顺日军，与日本一起为争取印度独立而奋斗！这么一来日本既能让大英帝国早日丧失殖民地，好让日军顺利占领星马缅印，又能拥有大量印度兵员充当日本兵的炮灰。
藤原岩市一抵达曼谷，就积极秘密接触几位印度兵中突出的民族主义军人，鼓励和激励他们领导独立运动，劝说印度人别再效忠大英帝国，别再充当英国人的炮灰，建议利用战场上被日军俘虏的印籍士兵组织一支为印度争取独立的军队，与为了创建大东亚永远和平的皇军并肩作战，等等。
藤原这个离间计可说是立竿见影，日军从登陆哥达巴鲁海岸（12月8日）到新山沦陷（1月31日），只用了54天时间，过去我们都简单地总结成“英军很烂”，其实在正面战场的背后还有F机关搞的间谍阴谋，比如我们的西海岸最北端（北吉打），有条英军曾经夸言能够抵挡日军3个月的日得拉（Jitra）防线，藤原事前派遣间谍从泰国潜伏入境，劝诱了约80名印籍士兵，结果日军在12月11日开始攻击防线，12日英军就大败而逃。
此外还有较为激进的案例，比如双溪大年约180名向日军投诚印度兵在逃离战场时枪杀了英军将校。
2） 关于“印度人工作”和“印度独立联盟”
12月初首先在亚罗士打成立印度独立联盟，煽动当地的印度人搞反英运动，协力皇军运动，紧接着也在双溪大年，太平和槟城如法炮制，扩大影响圈。
3） 关于“龟工作”
首先，什么是“龟工作”（龟读音Kame）。F机关派出谍报员约30人，以怡保和吉兰丹州为基地，展开如散布谣言、切断电线、放火等活动，解散马来义勇军1080名，森美兰1500名并且杀死数名白人，在Batu Anam放火烧火车头，在新山附近切断电线等……
其中，有一名日巫混血的间谍，名叫谷丰，俗称“哈里毛”（Harimau，马来文老虎），自幼在马来亚长大，以盗贼为生，由于他能够自由出没于森林之间，被冠以“马来之虎”的称号。他被劝诱加入藤原机关，潜入日得拉防线的建筑工地，一边偷偷绘制建筑图纸，一边破坏建筑机械。他最擅长用炸弹爆破英军将要通过的铁桥，曾经在爆破一座小铁桥时枪杀一名白人士兵。1942年3月死于疟疾。战后日本还把他的故事拍摄成电影，片名就叫《哈里毛》，副题：“马来之虎”。
4） 关于“哈工作”
是指针对怡保，金马伦高原，哥伦坡三地原住民所展开的煽动工作，如切断电线（致使停电、制造不安）等。
5） 关于“苏门答腊工作”
是指针对出身苏门答腊北部各州优秀青年所实施的政治教育，为将来第二期间谍工作铺路。以加兰和槟城岛为根据地，曾经让约30名间谍数次成功潜入苏北，展开劝诱辅导工作。
6）“新加坡沦陷后的状况-印度兵俘虏的状况”
藤原在这个章节里，提供了一个对日军印度战略至关重要而且鲜为西方所知的统计数据，那就是沦陷后第二天（2月16日）早晨，当日军把所有俘虏集中在花拉公园草场时，藤原机关所统计的有色人种俘虏人数：印度人2万9000名，马来人362名，欧亚混血23名以及支那人27名（即华侨）。再加上从马来半岛战役中俘虏过来的印度兵，合计总人数为5万5871人。有鉴于此，藤原还在报告尾部呼吁膳食部门注意提供印度人爱吃的奶油、咖喱、牛奶、辛香料等等，简直是无微不至。早已听闻日军善待印兵的印度籍战俘们哪有不喜悦万分之理。就有这么一位日军摄影师在2月16日早上，捕捉到了一张印度兵士们愉快地从国泰戏院前走向聚集地花拉公园的场面（图6）。
照片背面写着日文“昭和十七年二月十六日”“历史性的新加坡沦陷之日”“新加坡最高建筑物上挂着日本国旗”等句子。
当我们了解了前述日军的离间计后，照片中印军士兵为何走得自由散漫，有如学生出去郊游一般，就容易理解了。
另一方面，我们还可从藤原所呈报的数据观察到两个重点：第一，藤原机关的统计很精细，不笼统不马虎，精准到个位数，如2、3。第二，在如此严格点算的基础上，得到华侨士兵仅有27人，这个数字本身所承载的历史意义！他们是谁？笔者猜他们应该是星华义勇军的残部，抑或是在最后几天扑上前线的华族子弟生存者。根据维基百科记述，当日军入侵新加坡时，星华义勇军已经发展到约4000人的规模。倘若这些数字属实，4000人里只有27人存活的话，这支华人部队的战死率是多高啊！在武吉布朗丘陵地带的生死决斗中，产生了多少惨烈的爱国故事，和令人敬佩的英雄人物啊！可惜的是，他们只活了几天，残酷的肃清把他们统统化为不归人。
最丢脸的全体照
2月15日新加坡沦陷，正如英国首相邱吉尔所承认的，那是大英历史上最糟的灾难和最多士兵被俘的战役。大英帝国的这场败仗，败得有多难看呢？
第二天（2月16日），花拉公园大草场挤满了前来报到的英军战俘，日媒记者从一个较高的位置拍下了当时英军们的窘态，图7展示一道多么令人不解的“风景线”呀！几万个大男人，垂头丧气坐在草地上，等待着被人发落前往俘虏营。他们真的是男子汉吗？他们真的是军人吗？在日本那儿恰恰相反，这张“英军战俘全体照”立即变成日本有史以来的“最高成就”和“最佳战绩”的证书、奖状！不但在战时被日方各种报刊、画家、漫画家用来大肆宣传皇军神威，曾参与星马战役的华侨大屠杀推手，战后从政当选参众两院议员的政信，在他回忆录的内页，特地选用这张丑陋的图片，以夸耀自己的功劳。
这张照片同时也是藤原机关骄傲的成绩单，不过，它立即被更有势力的人物占为己有。
作者为本刊主编
图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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