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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济发展与古迹保留 非水火不容

文:邹文学



前言

新加坡副总理兼财政部长王瑞杰,2019年8月3日宣布新加坡古迹名单增加两个:政府大厦前大草场及新加坡河上的加文纳(Cavenagh)、安德逊(Anderson)和埃尔金(Elgin)三座桥。

随着上述古迹的宣布,新加坡保留历史建筑的问题再次引起关注。究竟政府是根据什么标准来作出上述决定?这些标准又怎样决定了人们关注的武吉布朗坟场,比达达利坟场、国家图书馆以及80年代便被拆除的国家剧场的命运?

国家要发展,须拓宽和建造道路,须盖新大厦和建造公共设施,但是却经常要面对古迹和历史建筑挡路和占据地点的问题,尤其新加坡是个地小人多的国家。我们该怎样取舍呢?
经济发展与古迹保护是一项很难协调的矛盾,两者要取得平衡很不容易。其中一个最大的原因,就是有些领导人没有保护古迹的观念,而一般人民要拥有这种观念更须要长时间培养,不能一蹴而就。

本刊这次承蒙三位关注保护新加坡历史文化遗产的专家接受访问,畅谈他们对新加坡保存历史文物现状的看法。我们希望能由此引起读者和社会人士的关注。

陈有利教授

1986至2000年国大法律系全职讲师,2000年成立历史、文物和出版咨询公司。活跃于多个民间组织,是新加坡古迹遗址保护协会(ICOMOS Singapore)主席。编辑和撰写的新加坡法律、历史和政治的著作超过50本。目前担任国大法律系兼职教授,南洋理工大学拉惹勒南国际研究院兼职教授。

杨茳善副教授

新加坡科技设计大学建筑与可持续设计系副教授,新加坡古迹遗址保护协会执委,新加坡亚洲研究协会执委,著有多种探讨保留历史建筑问题的中英文著作。

赖启健建筑师

建筑与城市历史学者。1996年考获新加坡国大建筑硕士学位,2005年在美国加州柏克莱大学取得建筑与都市设计史博士学位。研究领域为东南亚建筑与艺术史,尤精于二战后马来西亚、新加坡及印度尼西亚的发展。著作包括《马来亚艺术简史》(1999年),《建造默迪卡:吉隆坡的独立时期建筑1957 - 1966》(2007年),与洪志忠建筑师合写《默迪卡对话录:建国时代建筑师、工程师及艺术家群像》(2018年)。

政府对保存历史建筑的态度


陈有利:自新加坡独立以来,政府对保存历史建筑的看法是有个进程的。上世纪60至80年代,建国总理李光耀对历史建筑的保存显然并不热心。我们看到一个“新加坡之友”的组织,便曾呼吁政府不可随意拆掉老旧建筑。他们指出那些都是历史的沉淀,具有保存价值。不过,政府的态度却认为,要进步就得发展,老旧的建筑不让路,国家建设怎么推进?


1971年,政府成立古迹保存局(Preservation of Monuments Board),负责推荐应该保留的古迹,不过,这是个没有牙齿的机构,不能推翻当局的相关决定。


1983年,到访新加坡的游客显著下降,次年成立的专责小组提出的研究报告指出,那是新加坡失去古旧建筑和传统活动所散发东方社会色彩的缘故。为了发展旅游业,新加坡应保存为数已经不多的、能反映新加坡历史进程的古迹。


1980年代,根据古迹保护法颁布的古迹一共30个,如天福宫、凤山寺、苏丹回教堂等。今天连同刚宣布的政府大厦前大草场及新加坡河上的三座桥,国家古迹已增至74个。这些法定的古迹,除非获得当局批准,任何人不得对建筑作任何更改。


1989年,政府通过规划法令(Planning Act),授权市区重建局负责鉴别和保留历史建筑。不过,他们所采取的观念是保留(conserve)而不是保存(preserve),也就是以比较宽松的方式来保护历史建筑,如只需保留外观特色,内部可以随需要改变设计。在这个法令下颁布的保留区(conservation area)共有7100个,除了国大武吉知马校园、广惠肇留医院、初级法庭等历史建筑,大部分都是旧店屋,分散在我国100多个地点。


1993年8月,新加坡国家文物局(National Heritage Board)成立,这是个由国家文物局、国家档案馆、国家博物馆及口述历史部合并而成的法定机构,全权管理新加坡的多元化文化遗产。


我曾经担任古迹保存局委员多年,我晓得古迹保存局的影响力有限。


杨茳善:我同意陈教授的看法,文物的保护,政府的态度最重要,其中包括法令执行者的态度也很关键。


从我个人的经验审视,以前政府官员大多数不重视保存文物,他们都很务实,总是从经济角度考虑问题。不过,经由近几年的接触,我发现已有更多官员愿意认真对待这方面的诉求。


文物的保护,免不了和经济状况有关连。记得80年代,政府原本计划拆除市区的大片旧房子,却因为发生波斯湾危机,世界经济衰退,政府只好暂时搁下计划。后来有了滨海南发展蓝图,市区用地压力下降,那些老房子最终便得以保留下来。

由前高等法庭和政府大厦合成的新国家美术馆全景(林少彬摄)


保存古迹的标准


陈有利:相信大家还记得拆除旧国家图书馆所引起的风波,那时候民间舆论一面倒,我们也表示反对。为了建一条不到百米长的交通隧道,而坚持拆除承载三代人民共同记忆的一栋建筑物,道理何在?


杨茳善:为了建造一条短短的隧道以提升该路段的行驶速度,有关方面竟然力排众议,坚持拆除国家图书馆,确实不合理。


陈有利:就我所知,当局评估古迹应否保留,立有三个标准:历史性、对地区的历史意义、建筑特色。


我觉得这三个标准并不足够,没顾及社会记忆的重要性。要知道实体才最容易唤起人们对往昔生活的记忆。不同年龄层的人虽有不同的成长记忆,但是一座有年龄的公共建筑,却可能成为许多人的共同记忆,尽管记忆的内容和感情有别。


像国家图书馆这样的历史性建筑,是能在帮忙国人建立国家认同感的过程中扮演一个重要角色的。


在新加坡,好多历史建筑已让位给发展项目。经济建设虽然事关民生大计,却不一定非要牺牲掉文物古迹。红砖砌成的老图书馆消失了,只换来一段能够加快车速的公路,值得吗?


1986年拆除的国家剧场,据说存在结构安全的问题。不过,建成这座世界最大悬臂屋顶的建筑师黄匡国曾指出,他有定期安排人检查,建筑是安全的。


赖启健:剧场的五个菱形设计其实不只具有装饰作用,对于整座建筑包括屋顶都具有加强结构的功能。


1963年建成的国家剧场,是为了庆祝新加坡在1959年成为自治邦而建。从建国历史的角度来说,它不是具有标志性的意义吗?但是,最终还是拆了。


国家剧场本来要建在加冷,后来发现那里的土壤性质不适合,才转移到福康宁山脚。


其实,在林有福当政的五十年代那几年,当局便有意大力发展本岛东部的加冷和芽笼。1956年他们建造独立桥。1959年在加冷举行博览会,都是很好的例子。


以独立桥为例,现在的尼诰大道是它的后续建设。如果政府愿意人民联想两者的前后关系,从而唤起国人对五十年代反对英国殖民统治的回忆,那么把那两头别具特色的意大利制造石狮子,从军事学院搬回桥上,应该是一个值得考虑的作法。


新加坡应有意识地保留每个历史阶段的历史性建筑。很多领导人往往太关注未来而忘了过去。


认真看待国家古迹意义


杨茳善:政府最近宣布新加坡河上的三座老桥为国家古迹,意义不大,因为它们早已在2009年被列为保留建筑(同另两座桥:李德桥Read Bridge和渥桥Ord Bridge被列为保留建筑),获得足够的法律保护。应该指出的是,钢筋水泥的埃尔金(Elgin)桥已被多次修建,并非原貌。


赖启健:1965年落成的新加坡大会堂,也翻新过,已经不是原貌,古迹保存局仍于2010年宣布它为古迹。


杨茳善:富尔顿大厦也与新加坡河上的桥一样,早已于1996年宣布为保留建筑,前几年还被提升为古迹,而大厦内早已面目全非。甘榜格南马来王宫和裕廊镇管理局大厦都是如此,先列为保留建筑,后提升为古迹。


赖启健:前几年引起某些国人强烈反弹的拆除武吉布朗坟场计划,今天已部分成为现实。政府为了缓解罗尼路一带的交通堵塞,不惜毁掉这个全国最大坟场的约3700个坟墓,与此同时,发展计划也摧毁了山里的生态。


杨茳善:接下来,依据总规划蓝图,政府还打算在未来分阶段清除那里的更大片坟场发展成住宅区,造另一个碧山新镇。


武吉布朗坟场是世界最大的华人公墓之一,离市区六七公里,占地约86公顷,散布在坟山的坟墓最少有10万个。近几年,它已变成好些想多了解新加坡历史的人的朝圣地。


武吉布朗坟墓建于1922年,1972年关闭。国大中文系主任丁荷生教授说,武吉布朗坟场是个了不起的历史档案库。研究墓碑文化的工程师洪毅瀚也宣称这里是东西方文化交汇地,位于岛的中央,是龙的腹部,不能让人剖开。


陈有利:陆路交通管理局就要宣布武吉布朗的发展计划时,他们在最后一分钟通知了我,因为我当时是民间组织新加坡传统文化协会(Singapore Heritage Society)的主席。我刚获知消息,能做什么?立即想到的是怎样保存坟墓的资料。我要求他们做好所有被迁移坟墓和周围环境的记录。他们立即同意。他们后来果然为所有墓碑编目,并把重要墓碑都收藏起来。武吉布朗坟场这才不至落得比达达利坟场那样的下场。当年比达达利坟场仓促拆除,完全不做必要的记录与档案保存,使事后做任何形式还原的可能性丧失殆尽,确实令人遗憾。


赖启健:武吉布朗坟场具有很高的文献价值,很多华族名人葬在这里,如王三龙和陈金钟。从他们的墓碑,以及很多约百年前遗留至今的墓碑,我们可阅览时代变化留下的许多痕迹。这里是个故事丰富的民间宝藏。


有中国专家来参观后说,如果这些坟墓是在中国发现的,很有可能会划定为一级文物保护。墓碑的青石材料质地难得,刻字和雕塑的工艺水准尤其高,因为二十世纪初的好些新加坡华人,经济条件比起老家乡亲要富裕得多,他们有能力回到家乡寻找好石材和聘请手艺高的工匠打造墓碑。


新加坡很年轻,可是它的发展和成功,也不是空穴来风,它还是有历史可追溯的。


土地有限,空间无限


杨茳善:新加坡的土地有限,有两成土地还是向海水要来的,可是我们能发展的空间却是相对无限的。国家发展和文物保留,可以并行不悖。


新加坡人口到2030年将增至690万,政府还有计划增加到1000万。不过,人口的增长是渐进的,速度很慢,政府完全有时间做好规划,逐步增建房屋和公共设施,以满足逐渐增加的人口的需求。


有专家曾指出,我们可以在某些地段如环岛高速公路以南,提高土地容积率,建造更多高楼,容纳更多居民;然后在环岛高速公路以北,保留较多绿地、湿地和古迹,也考虑改造部分高尔夫球场,以发展成适合更多人使用的消闲设施。


从总体来看,我们的土地供应还是足够的。像武吉布朗坟场这样珍贵的文化遗产,是应该保留的。


上世纪六十年代,人们对文物保留的认识不高,加上当时缺乏能修建古建筑的工匠,而本地工人多数不能胜任修建古建筑的任务,许多古庙匆忙翻修,文物价值因此受损以至几乎荡然无存。90年代以后,新加坡恢复与中国内地的联系,并留意到台湾也有工匠,同时我们经济上也较宽裕,因此许多木结构的古建筑修复工程才能顺利进行,如粤海清庙、凤山寺和双林寺等。


我们修复古建筑的工作还存在一个很大局限,很多计划都由建筑师主导,然而他们当中很多人对于古建筑的修复技术都缺乏认识。


还有一点应该指出的是,私人机构的财力不能和政府相比,比如修复粤海清庙花费750万元,属于官方的维多利亚剧院和纪念堂的翻新开支是1.58亿元,国家美术馆更高达5.3亿元。虽然,上述例子的用途与面积均不同,但其差距实在太大。


陈有利:政府有资源维护古建筑,私人业主则对自己的老房子是否成为保留建筑很是担心。一旦被宣布为保留建筑,那便吃不了兜着走,房子不能重新发展不说,还得花钱维持旧貌。因此,好些拥有五十年代建造房屋的业主,都想赶快拆掉老房子重新发展,免留“后患”。


杨茳善:显然,政府拨款很关键,不过,这些拨款也要用得恰当和准确,那不只关系到所选择的目标,还包括款项要用在节骨眼上,要精打细算。


陈有利:国家美术馆的选址曾遭到很多专家反对,他们认为包含市政厅和最高法院的旧政府大厦,改造为美术馆并不理想,无论从建筑的格局、光线、空气和停车条件来看,要发展成现代化的美术馆存在很多局限。建筑师也发现,原本的建筑没打地基,如果要在旧建筑上施工,首先就得加强地基。从国家美术馆的兴建理念被提出直到翻新完工,历时十年,比原本预计的时间多了一倍,工程开支也不得不调高许多。


处理好历史传承问题


杨茳善:政府2015年庆祝建国50年,2019年便庆祝开埠200年,好像很重视历史。然而,事实呢?


赖启健:保留古迹有多重意义,首先能加强身份认同感。身份认同的问题很复杂,与历史、地理和人文的联系千头万绪。那些表面看来冷冰冰的建筑物,却很可能激起众多国人的一片赤诚之心。


陈有利:新加坡在经济建设方面显然有所建树,是人民的福祉。不过,在精神建设的层面上,却还有待努力。从保存古迹和保留历史建筑的角度来审视,国家领导可能需要站得更高,才能更全面地处理好新加坡历史文化的传承。


作者为本刊编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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