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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崇禧的“台湾岁月”

读《悲欢离合四十年:白崇禧与蒋介石》


文:何华




白先勇与廖彦博合著的《悲欢离合四十年:白崇禧与蒋介石》(共三册)近日出版,前两册为《北伐•抗战》和《国共内战》,由廖彦博执笔;第三册《台湾岁月》由白先勇执笔。写完这本书,白先勇终于了却了一桩心愿:还白崇禧一个历史公道。


本文着重评说第三册《台湾岁月》。之前,白先勇在《父亲与民国》(2012年)一书里,对蒋、白关系有过阐述。当时,白先勇还没有看到蒋介石的日记。不久,蒋介石日记公开,在史学界引起轰动。日记里透露,蒋、白关系非常复杂,四十年分分合合,蒋也曾多次笼络、重用白崇禧,向他示好;但也几度闹翻,国民党败退台湾后两人关系彻底破裂。蒋到台后的日记对白崇禧百般辱骂及嫉恨,白先勇看了,当然会重新思考界定蒋、白关系,并进一步分析蒋介石的心理状态。经过几年的资料收集,去年秋冬白先勇开始撰写《台湾岁月》,写得非常辛苦。我和白先勇老师常常通电话,谈《红楼梦》、谈昆曲、谈其他话题,他都兴奋不已,开朗乐观,唯独提到父亲白崇禧,他的语气顿时变得凝重严肃。白先勇自己到了晚境,他说“我越来越能体会到父亲晚年处境真是太难了,他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和毅力才能挺过来,在台十七年父亲被打压被监视被羞辱,他忍辱负重,能上能下,不卑不亢,保持了一个老将军的尊严和晚节。”一方面,作为儿子,白先勇了解父亲,当然要为自己的父亲说话;另一方面,白先勇也是在为一位刚直不阿的老将军鸣不平,论军事才能和战功,白崇禧毫无疑问是第一等的,诸葛盛名,传播八方。于公于私,白先勇都要写这本书。


1949年12曰30日,白崇禧从海南岛败退到台湾,1966年12月2日因冠状动脉梗塞病逝台北家中。他56岁抵台,73岁过世,在台湾度过了艰难的十七载。白崇禧飞抵台湾,按他自己的说法是“向历史交代”,与中华民国共存亡。


白崇禧军阶为陆军四星上将,那是终身职,但是他在台湾,既无兵权,亦无政权,最后的职位是总统府战略顾问委员会副主任委员。白先勇写道:“战委会是一个养老院,安置一些来台资深将领,主任委员是何应钦,另一位副主任委员是顾祝同,其他还有孙连仲、薛岳,这些不同派系的将官,这些在大陆都曾身经百战的老将们,都安置在战委会这个养老院里。”白崇禧在台的住家也非常简陋,“战委会有些将领,公家配给了高级住宅,父亲没有,于是便在松江路买下两幢丙种公务员宿舍,因为家里人多,所以把两幢前后打通成为一整栋。那时松江路多为公务员宿舍以及空军的眷村区,全是一些木板平房,漆着军营似的草绿色。......台湾夏天炎热,木屋里热气出不去,热得像蒸笼。”台风季节,屋子还漏雨。白先勇的母亲从不抱怨,也不提从前在桂林、上海、南京的房子。白崇禧夫妇就在松江路127号这栋木屋里度过了他们风雨飘摇的晚年。


国民党丢掉大陆,史学界公认蒋介石责任最大。抗战胜利,日本投降,这时的蒋委员长是“民族救星”,在国内外的威望达到顶点;然而,短短四年后,他痛失江山,仓皇渡台,成了“民族罪人”,声誉一落千丈。白先勇分析,蒋介石是一个意志力坚强的人,白天硬撑着,不露心思,但到了夜晚写日记的那一刻,便心魔作祟,他一定要找一个替罪羔羊,桂系及桂系首领白崇禧就是迁怒推责的首选对象。日记里,提到白崇禧,用的都是“广西子”、“白逆”、“奸回”、“误国害民”等一类恶毒字眼。白崇禧晚年在台,处处被打压,甚至被特务24小时监视,白的一举一动,对蒋来说,都是心理上的威胁。一个小空军叛逃,只是因为他是广西籍贯,蒋介石马上产生条件反射作用,凭空想象这起叛逃事件与白崇禧有关,这是典型的妄恐症(Paranoia)。白先勇认为:“蒋介石在日记里对白崇禧的诋毁已经变成一种执迷(Obsession),脱离事实太远,近乎心理变态了(Psychopathy)。”


书中,白先勇引用《黄旭初回忆录》里的话:“蒋先生确实深爱白崇禧的长才,但又每每对他不满,真是矛盾。”《黄旭初回忆录》里还记录了国民党元老张静江的一段言语:“蒋先生和各元老谈话,常露对白氏的批评,谓其不守范围。我曾为此与蒋先生辩论,以为他直接指挥下各将官,论功论才,白崇禧都属第一等,值此军事时期,既求才若渴,应对白氏完全信任,使能充分发展所长,不可稍存抑制心理。”但蒋先生却这样回答张静江:“白崇禧是行,但是和我总是合不来,我不知道为什么不喜欢他。”蒋介石这句“我不知道为什么不喜欢他”,深藏着微妙的非理性因素。蒋对白的军事天才,显然是嫉妒的,嫉妒是很可怕的,不需要任何理由,因为嫉妒本身就是最强烈的理由。


1954年,白家人发现有特务24小时跟踪监视白崇禧。监控一事,对白崇禧当然有很大的刺激,蒋动用国家机器对付白崇禧,这种手段类似对待敌人、犯人和罪人。白崇禧自忖乃堂堂中华民国的百战将军,如今却落得被特务监控,形同犯人,真是莫大侮辱。如果白真是党国罪人,为何不公布罪状,明正典刑,而只是采取这种阴暗卑劣的手段!白崇禧考虑再三,写了一封密函给蒋介石,陈述自民国十三年入党以来,忠党爱国,向蒋介石输诚。密函结尾列举了被便衣跟踪的几个事实,请蒋查明。蒋介石大概觉得派特务跟踪自己的前国防部长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尤其在自称是“自由中国”的台湾。于是,蒋派了副总统陈诚去敷衍白崇禧,说:“那些便衣人员是保护你的,我也有。”白崇禧回答陈:“你是副总统当然需要保护,我没有这个需要。”


白先勇写道:“既然当局派特务二十四小时监控父亲、我们全家,合理推测,我们家的电话也必被监听,来往信件也被检查,家里很可能被装上窃听器了,总而言之,父亲以及我们全家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统统被‘上报’了。就如同奥威尔(George Orwell)《1984》中的老大哥,我们家也有一个隐形的Big Brother,睁大著一双电眼,在监视我们的言行举动。”白崇禧的老秘书杨受琼口才甚佳,出言诙谐,爱发闹骚,一天杨秘书在白府学蒋介石骂人,一口宁波土腔,维妙维肖,大家笑倒。白先勇母亲走进来正色道:“你们不要在这里乱讲话,连累长官。”


1962年12月4日,白先勇母亲手术失败,噩耗从手术房传出来后,白先勇到外面休息室去打电话通知母亲的弟弟二舅,白先勇写道:“我从窗子可以看到楼下的停车场,那部车牌15-5429的黑色吉普车,赫然停在那里,那三个情治人员立在车前面,他们大概也得到消息了,三个人指手划脚,交头接耳,很兴奋的样子,我突然感到,在我们家最慌乱、最哀痛的时刻,这几个由高层派来监控我们家的情治单位人员,严重的侵犯了我们家的隐私,这是一种莫大的不敬、不尊重,是一种有计划的凌辱。如果当时我手上握有一柄机关枪,我很可能向着那几个跟踪特务横扫过去。”可见,那些年,特务的跟踪对白家的隐私和情感造成了极大的干扰和伤害。


白崇禧是回族,信奉伊斯兰教,他在世界回教界声望很高。入台后,他军政权利全部被削,但还担任回教协会理事长。马来西亚、土耳其、伊朗、伊拉克、约旦等国领导人访台,指定要见乌默尔白(Omar Pai,白崇禧的回教名字)将军。对此,蒋介石也怀恨在心,成立“五人小组”——任务就是迫使白崇禧辞去中国回教协会理事长一职,在政府扶持下另设一个中国回教青年爱国大同盟(简称“回盟”),和白崇禧领导的“回协”唱对台戏。白崇禧1957年只得被迫辞去“回协”理事长。由此可见,白崇禧在台举步维艰。晚年的白崇禧,回教是他的精神寄托,连这点宗教安慰,蒋介石也从中作梗。虽然不是回协理事长了,但作为一个教徒,白崇禧每周五仍去清真寺礼拜,和教友们在一起,他感到温暖。


实际上,蒋介石日记里,除了痛骂白崇禧,也骂宋子文、胡适、何应钦,连最亲信的陈诚也不放过。在日记里骂人成了蒋介石发泄怒气的习惯。1960年10月13日,他在日记里骂胡适:“此人实为最无品格之文化买办,无以名之,只可名曰‘狐仙’,其乃危害国家,危害民族文化之蟊贼。”骂人骂多了,蒋也就成了骂人的行家,亏他想得出“狐仙”一词。蒋骂胡适,因胡提倡民主自由,反对蒋介石违宪三连任。


这本书另一个“重点”就是白崇禧与李宗仁的关系,可能会改变甚至会颠覆固有的“李、白”一体的印象。白先勇分析,1948年,李宗仁出头竞选副总统,是蒋、白矛盾激化的导火线,也是李、白开始分道扬镳的序幕。白崇禧知道,蒋介石心里已经有了副总统人选:孙科。所以白崇禧反对李宗仁竞选,但李竞选决心已定,不愿收回。李飞抵南京,向白崇禧求援,白基于两人几十年的旧情,不得不出面帮助李宗仁,最终击败孙科。这个结果令蒋颜面无光,蒋与李、白关系又开始走向分化。蒋介石对白尤其气恼,因为白自抗战以来,一直在中央任职,国共内战开始,又任蒋介石的国防部长。蒋介石心想:在竞选这件事上,李、白到底又搞在一起了,白最终还是站在了李一边。蒋介石的恼怒也是可以理解的。白崇禧虽然帮李宗仁竞选成功,但对李此举内心是不认同的,李、白之间也埋下不和的因素。


国民党崩溃前夕,李宗仁不作交代,以代总统(李1949年1月21日就职代替总统)的身份飞去美国治病。对此,白崇禧也曾强烈反对,两人关系进一步紧张。蒋介石想利用白对李的影响力,说服李宗仁主动辞去代总统,以便他名正言顺恢复总统职位。若李不肯辞去代总统,蒋在台复职就是违宪。但是,李宗仁决意和蒋对着干,白崇禧在台致电李宗仁,劝他退位,李置之不理,非但不理,而且在美不断发表反蒋言论,蒋介石满腔怒火都发在白身上。在蒋眼里,白这枚用来牵制李的“棋子”已失去意义。李宗仁在外的一言一行,对于在台的白崇禧和桂系官兵都是一种压力。1965年,李宗仁投奔大陆、“回归祖国”的消息传到台湾,让白崇禧及桂系人员更加处境艰难、无地自容。


白先勇写道:“父亲与李宗仁自广西统一,李、白、黄广西三杰桃园结义起,北伐龙潭之役,李、白合作击溃孙传芳,扭转危机,抗战徐州会战,二人共同指挥创下台儿庄大捷,全国士气为之一振,李、白名声响彻国内外。可是,到了最后,两人竟因政治立场不同,走向割袍断义的绝境。”


书中还提到白崇禧与陈诚、叶公超、周德伟等人的交往。


到了台湾,白崇禧一直做冷板凳,而陈诚权倾一时,是蒋介石的宠臣。对白崇禧遭受的不平待遇,陈诚内心大概是同情的。他俩关系微妙,在大陆时,两人军事战略不同,常起冲突。但两人私下,都相互尊重。1962年,白崇禧过七十大寿,时任副总统和行政院长的陈诚身穿长袍来白府拜寿,白先勇公允评论:“那一辈的国军将领,自有他们的风度。”


1962年,白崇禧七十大寿,副总统陈诚到白家拜寿。


在台最后十七年,白崇禧除了宗教的寄托,狩猎、下棋也是他排遣孤寂的方式。外交部长叶公超是他的猎友,私交甚笃。白先勇评说:“父亲和叶公超,两人个性相近,守正不阿,是极少数敢对蒋介石说真话的国民党官员。”叶后来因外蒙古入联合国问题与蒋介石意见不合,外长一职被免。叶公超也是文学天才,是研究英美诗歌的专家。胡适、钱锺书对他也很佩服,胡适就称赞“叶公超的英文是第一等的”。叶公超一表人才,打猎服穿在身上特别帅气,但枪法不准。白崇禧“常笑说叶公超是‘理论狩猎者’,因为叶谈起打猎头头是道,但经常空手而归。”


白崇禧与叶公超一起狩猎


白崇禧晚境艰难,门前冷落,在位的官员为了自保,多不敢上门,怕被特务上报,周德伟是个例外。“周德伟当时是财政部关税署署长,这是个敏感的位子,可是周德伟没有顾忌,不怕密报,照样大大方方经常出入我们家,陪父亲下一局围棋。”周德伟是湖南人,不仅学问好,而且为人刚直,性格耿介,快言快语,针砭时弊时辛辣如湘菜。“据他儿子周渝说,周德伟退休,政府只给了他十六万退休金,两夫妇还得靠儿女供养。”白崇禧过世后,白先勇把“他们两人时常对弈的一副围棋送给周德伟作纪念,感谢他不畏情治监控,常来陪伴父亲。国民党内还有像周德伟先生这样风骨铮铮的人,实在难得。”


大家都知道台北有个紫藤庐茶馆,其实这就是周德伟故居。1975年周德伟退休赴美,儿子周渝接管这幢日式宅院,周渝雅好文艺,并开放空间,支持一些刚起步的处于探索阶段的艺术家。1981年,老宅在周渝之手改为紫藤庐茶馆。紫藤庐里保存着周德伟遗照及“岂有文章觉天下,忍将功业苦苍生”对联,有了这张照片和这副对联,紫藤庐就不仅仅是一间茶馆和艺文场所了。


白先勇写小说和散文用一支笔,他写历史传记类文章用的是“另一支笔”。几年前章诒和读了白先勇写的长文《养虎遗患——父亲的憾恨》,连连惊叹,没想到白先勇还有这一手!中国文化的传统是:文史不分家,譬如《史记》、《汉书》、《资治通鉴》等史书,同时也是最佳的文学作品。白先勇在访谈中曾说:“我记得我在台大念书,大一便学了《史记》,用其中的十几篇文章当作古文教材。后来想想,学到这些实属有幸,《史记》的文学性是一流的,对人物的刻画以及场景的描写均极为生动。”可见《史记》对白先勇影响很大。白先勇的“另一支笔”就是司马迁的史家之笔。譬如:白崇禧晚年在台喜欢下围棋,而且他一向爱护人才。白崇禧对少年林海峰十分呵护,募款供他去日本学棋。1952年,11岁的神童林海峰去日本深造,白崇禧亲自到松山机场送行,一老一少在机场合影留念。1966年,林海峰功成名就,返台期间登门拜访白崇禧(当年年底白崇禧归真),林海峰已长得高大魁伟,两人再度合影,笑容灿烂。2013年,白先勇访日,在东京大学有一场演讲。在日期间,林海峰请白先勇吃饭。关于这次聚会,白先勇只写了一句话:“在席间他(林海峰)追忆道:我还记得长官的手,好温暖。”席间,两人一定聊了很多,但白先勇只摘取这一句,就足够了。“我还记得长官的手,好温暖”一句,就是白先勇的太史公点睛之笔。


1952年10月29日,白崇禧去松山机场送围棋神童林海峰赴日本深造。


白崇禧1966年12月2日在台病逝,9日追悼会公祭,丧礼按照最高标准的国葬仪式。当天,蒋介石第一个前来灵堂献花致哀,并题挽额“轸念勋猷”。第二天10号,蒋的日记马上变脸,发泄余恨:“昨晨往吊白崇禧之丧,其实此人为党国败坏内乱中之一大罪人也。其能在行都如此善终,而未像李宗仁、黄绍之降匪受辱以死,亦云幸矣。”白先勇最后总结道:“‘君臣一体,自古所难’太史公司马迁在〈淮阴侯列传〉如此结论。历朝为了君王开疆辟土立下汗马功劳的大将:韩信、李广、岳飞、袁崇焕,没有一个有好下场。中国人的名言‘伴君如伴虎’,蒋、白关系亦可作如是观。”


作者为本刊特约撰稿人

配文照片由白先勇先生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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