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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雨石

读新版《石头记》札记之三

假作真时真亦假


红楼梦史湘云


80年代中期邂逅林炳生雕件《史湘云醉卧芍药丛》,仿佛这位排名第5的“十二金钗”之一,在一块寿山四股四石材上重生。再对应《红学》硕儒周汝昌晚年校订的《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两巨册,引起无限遐思。今天广为人知的《红楼梦》,可以追溯至公元1754年的原始手抄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戊本)。我是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初次接触120回《红楼梦》,时光流逝,50年后才开始参照脂砚斋评语重阅80回真本,感触良深。这里头看不到文学教条,只有脂砚斋鲜活、睿智、富有启发性的文学评说。



脂砚斋何许人也?至今仍是一个谜,有根据同时代只言片语,断定是作家曹雪芹的叔父,出家当了和尚的裕瑞。有找出早期一系列手抄本书脊上署有“脂砚斋”为证,认定就是作者本人,假借“脂砚斋”的化名,补充当年增删的不足。有从“石头记“和“脂砚斋”文本中,判断是曹雪芹笔下的女性,后来可能与曹雪芹共度余生的史湘云!


周汝昌终其一生的研究,在2007年为他校订批点的《石头记》作序,坚持这个推论。周汝昌说,他是从甲戌本,戚序大字本和庚辰照相本三个真本的评语中,“悟到了脂砚斋的真消息”。其一,从脂砚斋大量评语所透露的口吻和心态,看清她是一位女性;其二,脂砚斋在批语中写道:“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余尝哭芹,泪亦殆尽”、“今而后,惟愿造化再出一芹一脂,是书何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泉矣。”一芹一脂,关系何等密切(余尝哭芹,泪亦殆尽),境遇何等凄楚(茆椽蓬,瓦灶绳床),献身文学热切盼望(愿造化再出一芹一脂)。



作为《石头记》的读者,应如何看待周汝昌的一家之言呢?我想一是尊重他的研究成果,二是加深对史湘云这个人物的认识,三是提升对小说和点评文本的理解和欣赏。曹雪芹的艺术世界,本来就是幻境与现实高度融合,假语村言,敷衍开来,真真假假,“假作真时真亦假”,《红学》专家的研究成果当然值得重视,但艺术鉴赏却未必要与学术一致。对周汝昌的“夫妻说”,你可以信、不信或保留,但不应妨碍你通过小说文本,更全面掌握史湘云的真实形象,对《重评》文本发生更大的兴趣,进而加深对原著的理解和鉴赏,领悟其中的复杂关系,细腻之处,表现手法等,以达到艺术欣赏的愉悦之境。脂砚斋的评语,入木三分,机灵诙谐、活泼生动,是曹雪芹笔下史湘云青春奔放、心胸开阔,文思敏捷的一面镜子,她既有英豪爽朗的名士一面,又有风流才俊的女性一面,多姿多彩,好看极了。



史湘云是贾府的外姓亲人,爷爷是贾母亲兄弟,父亲是贾母大侄子,家族已没落。她在襁褓中父母双亡,由叔叔史鼎扶养,贾母心疼,常接她过来贾府小住,与宝玉可谓青梅竹马。现存《石头记》80回中,有11回写到她,在贾府做客4次。第20回她第一次出场时,曹雪芹只用两句话,“史大姑娘来了”,(在贾母那里)“只见史湘云大说大笑的”,点出史大姑娘是贾府熟客,性格豪爽。第22回宝钗生日,除宝玉外,尽是女眷,脂砚斋竟加入小说情节,评语写道:“凤姐点戏,脂砚执笔”。这是周汝昌判定脂砚即史湘云的依据之一。第49回她烤了鹿肉,一面吃一面说道:“我吃这个,方爱吃酒,吃了酒,才有诗,若不是这鹿肉,今儿断不能作诗。“再读第62回她酒喝多了,跑到大观园一角,醉醺醺睡着了,众姐妹找到她时,见到的景象是:“果见湘云卧于山石僻处一个石凳子上,业经香梦沉酣,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脸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闹穰穰的围着他,又用鲛帕包了一包芍药花瓣枕着。众人看了,又是爱,又是笑,忙上来推唤搀扶,湘云口内犹作睡语说酒令……”。史湘云的形象,如闻如见。千金小姐,特立独行,不拘小节,“是真名士自风流”,允文允武,何事不可为?其中寓意,值得推敲。



《石头记》重点刻划了贾宝玉对爱情的坚贞、挫折和贾家的衰亡,但也不乏作者对史湘云寄以真情,哪怕最初是兄妹之情。第31回“因麒麟伏白首双星”一段情节,描述贾宝玉接受清虚观出家人回赠的金麒麟,原打算送给把自己叫做“爱哥哥”(二哥哥)的史妹子,与她佩戴的金麒麟配对,不巧宝玉丢失这件宝物,为湘云的丫环拾得。“湘云举目一验,却是文彩辉煌的一个金麒麟。“过后她虽知道此物本要送她,但看到宝玉惊慌失措(“登时黄了脸”)的样子,还是将原物奉还。全篇未见脂砚斋点评,只在回后写道:“后数十回后,(卫)若兰在射圃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提纲伏于此回中,正所谓草蛇灰线,在千里之外。”细品之,妙不可言。


联系第5回《红楼梦》曲文第6支《乐中悲》,史湘云的命运早被鲜明地勾勒出来了:“襁褓中,父母叹双亡。纵居那绮罗丛,谁知娇养? 幸生来,英雄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厮匹得才郎仙貌,博得个天长地久,准折得幼年时坎坷形状,终久时云散高唐,水涸湘江。这是尘寰中消长数应当,何必枉悲伤?”显然,史湘云后来与卫若兰有一段美好姻缘,但郎君早逝,余生潦倒困顿。脂砚斋在这里留下三小段评语:“堪与湘乡(卿)作照”、“意真辞切,过来人见之,不免失声”、“悲壮之极,北曲中不能多得”,如泣如诉,读者不禁要问,这“过来人”是谁?只可惜这部经典之作丢失了后面一大部分,给后世留下太多美丽的谜团和错觉。



当然,艺术鉴赏允许分歧和多解,而这正是《石头记》奇妙和魅力之所在。距离、朦胧、错觉会产生艺术美,正如吴冠中说过:沙漠草从远处望去,像盆景点缀起伏沙丘,太美了,但走近看,沙漠草杂乱无章,毫无美感可言(大意),所以,除非你要研究“红学”,当学者,否则,太多理性化的框框,耽于争论,反而妨碍了对文学本身的喜爱、陶醉和愉悦。以史湘云的身世、才华、气魄、遭遇和思想境界而言,我倒乐于见到她后来成为曹雪芹的(精神)伴侣,协力完成《脂砚斋重评石头记》这部旷古未有的奇书!


作者为特约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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