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各业工会庆祝自治政府成立暨8位工会领袖得到自由,全场高呼“默迪卡”。(图片由作者提供)
拿到“立国一代”卡后,我那已经不太灵光的脑子,经常会为自己到底是“建国一代”或是“立国一代”感到困惑。我不怪当局选用“建国”、“立国”这两个词义相近、容易混淆的名词,只能怪自己年老脑衰,才会面对这两个名词时,常常陷入无所适从的感觉。
不过,以英语表达的“Pioneer Generation”和“Merdeka Generation”倒是词义分明,不易混淆。我这里不想讨论在新加坡具有“准国语”地位的英文和从属地位的华语翻译之间,孰为优孰为劣的问题,倒是“Merdeka”一词,令我不禁想起在我们记忆中逐渐消失的“默迪卡”这个词语。
作为“建国一代”或“立国一代”的新加坡人,对于“默迪卡”这个词语应该不会感到陌生。“默迪卡”一词的出现,顿时成为一个凝聚人心、动员群众的有力口号。当然,有时也难免沦为投机政客骗取支持的工具。
溯本追源,“默迪卡”一词来自于梵语,原意是富有、繁荣和有权力,后来被深受印度文化影响的马来语借用来形容获得自由的奴隶。“默迪卡”得到广泛应用,是在印尼独立运动中开始的,它的词义也逐渐从“自由”转变到“独立”。1945年9月1日印尼总统苏卡诺在独立广场宣布:“从今天开始,我们要高喊‘默迪卡’!”让“默迪卡”一词更深入人心,成为一句响亮的反殖口号。
二战后,新马两地也掀起反殖运动,“默迪卡”首先被马来左翼团体引进。1951年2月5日,以马来人权益捍卫者自居的马来亚联合邦巫统青年团(UMNO Youths),提出以“默迪卡”(Merdeka)取代“马来人万岁”(Hidup Melayu),作为青年团的斗争口号,试图以此来改变其极端的形象。
1954年11月21日,新加坡人民行动党在维多利亚纪念堂举行成立大会,“默迪卡”的呼声响彻纪念堂。自此“默迪卡”开始在新加坡流行起来,各个政党,无论是偏左还是偏右,均把它视为争取群众支持的口号。1956年3月,新加坡各个政党联合举办“默迪卡周”,征求市民签名以表达新加坡人民要求独立的决心。在强大民意的支持下,同年4月新加坡第一个民选首席部长马绍尔,率领一个13人的各政党代表团,赴英展开第一回合的“默迪卡谈判”。6月以不满意他名之为“三须古默迪卡”(tiga suku merdeka)的谈判结果,挂冠而去。8月18日,横跨加冷河口的大桥落成通车,这座以“默迪卡”命名的大桥,在首尾两端各置一只怒吼的石狮。这对雄狮怒吼的形象,充分表达新加坡人民“默迪卡”的呼声。
“默迪卡”还闹过“文字狱”则较少为人所知。也是在1956年的10月25日,作为当年反殖先锋的人民行动党,在美世界举行群众大会,身为行动党民选议员的林清祥,在会上呼吁群众不要喊“Phah mata”(打警察),而要高呼“默迪卡”,并在最后领导群众高呼三声“默迪卡”后结束大会。事后新加坡当局援引“内部治安条例”扣留他,理由是他在群众大会高喊“Phah mata”,涉嫌“煽动群众采取暴力”。
“默迪卡”引发的冤案,让人不禁想起小学课本里的“狼与小羊”的故事:一只小羊在河的下游喝水,给在上游走来的一头狼看到,肚子饿得慌的狼看到美食当前,立刻趋前大喝一声:“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弄脏我的水!”小羊谦卑地回答:“狼大人,我在下游喝水,怎会弄脏您上游的水呢?”狼一时语塞,改口说:“那你为什么在去年说我的坏话?”小羊回答:“去年我还没出世呢!”“那可能就是你的兄长了!”话一说完,不待小羊答辩,狼就一口把小羊拖走了。
狼要吃掉小羊,为什么需要找一个说辞?面对狼的言语,小羊为什么要争辩?这是因为权力的力量需要依赖语言去构建它的正当性和合理性。狼通过一连串的指控,无论是用“甩锅”或“造谣”的演绎,营造吃羊行为的合法。狼的语言力量是依靠“强者”的地位来支撑;而处于“弱者”的小羊,通过针锋相对的答辩,回应狼的语言暴力的荒谬。
“默迪卡”一词在新加坡跨语际的普遍应用,这与我们所处的地域和历史息息相关,也与我们的多元文化和多语环境的社会结构不可切割。我们在华语词汇中引入“默迪卡”,并不是因为华语词汇的枯窘,其实华语已有成熟的对应词,比如“独立”、“自由”足以表达。但是“默迪卡”一词,因其在各个民族语言之间的通约性,用这个音译词来表达大家的独立诉求,在政治运作和语言的互动中能够发挥最大的作用。在这个意义上,它本身就具有政治现实的考量,多元文化的关怀,以及本土历史的传承,是一种自然的选择。
说到底,“国家”的想象就是一种叙事。在我们这个由移民构成的社会,不同肤色、不同文化、不同语言的族群,只能通过共同被殖民统治的经验中去发现“国家”和“民族”。“默迪卡”在我们建构“民族国家”的叙事中,发挥了巨大的力量。
为什么一个词语和口号能产生这么巨大的力量?作为一个新词语,“默迪卡”所展示的概念,不只是其表面的意涵,它也向我们呈现一个色彩缤纷的憧憬:独立自主、自由平等的社会以及幸福美满的生活。也因为如此,它能具有说服的力量,赢得人心。
作为名副其实的“默迪卡世代”,“默迪卡”对于我来说,不仅仅是“印刷品”上抽象的词语,它是唤起我对“马来亚”这个想象共同体的情感的因素;也因它在马来群岛之间的一脉传承,让我的“马来亚情意结”多少也有一些“努桑塔拉”(Nusantara)的感情依附。
作者为本刊编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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